一声声尖锐的质问让我的心脏只剩死寂。
终是回不来了。
4
“属下有罪,任凭责罚。”
我跪在院中不想再辩解。
天上是有情满月,地上是无心残月。
“阿月……何必如此。”
他将我扶起身搂入怀中吻着我的发丝。
熟悉的松柏香扑入鼻间。
其中还夹杂着楚倾倾身上的些许鹅梨香。
他细细与我解释老阁主的师徒之谊,楚倾倾的救命之恩。
无法置之不顾,
他只是担心,并不爱她。
可对楚倾倾的在乎是真,对我的怨愤也是真。
我的泪水将他白色的衣襟打湿。
“我好想你。”
“我也想阿月,若强行逼蛊她会有性命之危,她不能死,你明白吗?阿月。”
楚倾倾不知道何时靠在房门边,气若游丝,面容枯槁。
“辰安哥哥,是我自愿的,云月没有逼我,她不知道吐蛊会有危险,你不要再怪她了。”
说完直直倒下不省人事
“倾倾!”
他松开我朝楚倾倾奔去,翻飞的衣袂像黑夜中的蝴蝶,而我束手无策。
我站在院中未曾挪动分毫,从深夜看着司辰安忙碌的窗影,直至发丝布满了晨露。
大祭司急急赶来,两人一阵耳语,是有任务了。
司辰安让我去青琉城取药。
江湖数十载,我从未听得有人能从城中盗得宝物全身而退。
我清楚,他更清楚。
“你可愿去?”
“不愿的,若是阁主下令,我身为圣女自当尽全力。”
“阿月...只能是你去,倾倾她不能死。”
我全身生疼屈膝跪地。
原来丢兵弃甲,落荒而逃是这种感觉。
我穿着夜行衣来到青琉城,
药堂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守卫极严。
趁守卫换班,从梁上飞身而下。
突然大大小小的火把亮起,众人将我围困其中。
我索性扔掉剑,任他们处置。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什么毛贼这么大胆,敢来我青琉城偷盗。”
原来是江潮生。
他将我的面罩拉下,露出满脸惊讶和欣喜之色。
“为何不走大门来找我?我与司辰安虽非好友,但也相识多年,一棵草还是舍得给他的。”
“我叫云月。”
“我知道的,山上云,水中月,同你一般,甚美,阿月且随我来”
他将众人喝退,带我去了药堂。
他父亲采得的百年雪莲,
他最近取得的罕见毒蛊,
都献宝似得拿与我看。
连夜奔袭百里让我略感疲惫,只得提醒他将神草给我即可。
他却让我在青琉城留宿一晚明日再走。
只是既然司辰安已与青琉城有缔约,为何独独遣我来。
“这是广陵阁内事,不如阿月回去问问阁主。”
他讳莫如深,微笑的唇边带着狡黠。
我割开手臂放血养草,
江潮生以极快的手法替我上药包扎,细细替我把了脉。
又命城中武仆带着神草疾驰回广陵阁,
只道让我安心。
江潮生用各种借口将我留在青琉,
他以贵宾之礼相待,
每日嘘寒问暖,珍馐美馔,
我竟渐渐舒怀。
直至七日后,每过两个时辰,
我都会接到广陵阁的飞鸽传信。
信上只写着速归二字。
5
楚倾倾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已恢复了神采。
她与司辰安站在树下,一同昂首看着梨花飞舞,身上还披着他的墨色大氅。
看到我回来后,她嫣然一笑:
“云月你回来了,这身衣裳衬得你好美。”
自楚倾倾回来之后,我整日以黑色劲装示人,从未穿过女装。
这身衣饰还是在青琉城时江潮生替我准备的。
司辰安上前好似掐住我的脖子,却在手中轻轻摩挲,
厉声质问我为何不速速回来,又为何要穿江潮生给的衣饰。
我不愿回答,只问他,为何独独要我去青琉城。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追入引倾楼不见他踪影,大祭司告诉我,他已移回大殿。
门一推开,司辰安迫不及待将我按入怀中,头上珠翠伶仃作响。
他将珠钗拔下扔出门外,埋在我的颈间说着对不起。
他可曾想过,
我易容成侍女窃取朝政机密之时,他正与楚倾倾共剪西窗烛。
装成医女下毒放蛊之时,他正与楚倾倾游历江河。
扮成歌姬趁男人酒酣耳热套取情报之时,他却在执笔替她描眉。
我的九死一生他不在乎,
即便没了之后的记忆。
这十年里的我为了当上圣女,
日夜不停地练功习艺站到他身边,他应记得的吧。
他也不在乎。
而我更像一个执迷不悟的笑话。
不着痕迹将他推开。
相隔不过半尺,却好像隔着不可跨越的沟壑。
“为什么让我去?”
“只有云家的血才能养草,所以惟有你去。”
我十分讶异,想到云家十年前被灭门,
千头万绪绕在心间。
此时大祭司居然手脚并用,爬入殿内大声呼救,
竟是镇北王到了广陵阁!
上次司辰安取得镇北王与外敌来往书信呈给晋阳王后。
上达天听,朝野震惊,皇帝下令将他格杀。
镇北王靠着曾经兵强马壮突袭,不知所踪。
而他却杀到了广陵阁。
纵使身边只有残兵游勇,镇北王依旧气势不减。
杀得阁中弟子节节败退。
我飞身上前用剑挡住他,救走了刀下弟子。
一看到我,他双目几欲喷火;
“云贤弟可害得老夫好苦啊!”
他手起刀落砍向我,刀法极为霸道,震得我双手发麻,
百余个回合下来,我只能勉力支撑。
他挥着大刀口中却不停:
“贤弟难怪如此瘦弱,竟是个女人,武功倒这般出色,何不随我去杀他个狗皇帝七进七出。总好过躲在这萧索之地给杀父仇人效力。”
杀父仇人?我双手凝滞。
斜眼去看,司辰安一人正击的众多散兵大败而逃。
镇北王寻到我的破绽,挥刀而来,
楚倾倾竟上前将我推开,替我挡下了这一刀!
我已无力拿剑,只觉得窒息。
他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看着司辰安大笑起来:
“自古忠义难两全,地上躺着的,被我拿刀架着的。两个女娃娃你要哪一个?”
6
“他说的是真的吗?司辰安”
司辰安沉默不语,握剑的手微微颤动,眼中杀意比之前更为浓重。
镇北王踢了一脚楚倾倾,她已血流如注,倒地不起。
“老子现在可没心情骗人。若不放我走,大家一起死!”
冰凉的刀嵌入我的脖间,温热的液体滑进领口。
“阿月,所有的事之后我都可以跟你解释。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抱着楚倾倾走进了广陵阁。
十年前,他在刀下将我救回,
如今,也将我弃于刀下。
好似有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在我的心上,难以喘息,
我流着泪发笑。
镇北王拉拽着我的领子往前走。
“云贤弟武艺如此精湛,何不随我建功立业,狗皇帝没了我,北边定是兵荒马乱。”
“何况天下早已大乱!待我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你是女人也无碍,功名利禄到手无人敢不服。”
从前怎不知镇北王如此聒噪啰嗦。
我一脚将他手上的刀踢飞,让他闭嘴,
镇北王却笑着将刀拾起。
“你看你也想让他选。男人嘛,多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心中一黯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只问起云家当年灭门之事。
镇北王嗤笑一声。
广陵阁老阁主竟是他刺探情报的民间耳目,
镇北王听说云家心法大成的人血有奇效,只是好奇想看看云家心法,谁知老阁主竟派人屠我满门。
心法没有拿到,镇北王认为他实在无用,便弃了这棋子。
气血上涌,喷薄欲出,
师父杀,徒弟救,
真是令人拍手称赞的好戏!
一出大戏骗了我十年!
为广陵阁卖命十年!
将心系在他身上十年!
怒火在我心中沸腾,
杀念已无法抑制。
镇北王在旁烤着刚打来的野味,嘴里依旧不停:
“江湖草莽就是蠢。一本破心法而已也值得送命吗。”
“王爷,你可知云家心法最后一式是什么吗?”
镇北王转过来满脸好奇的看着我,
我凝聚全力,一掌拍在他的头颅。
他满头是血倒在地上仍旧吱吱呀呀不停抽搐。
“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身当矢石。你们这些为了一己私欲便滥杀无辜的权贵有什么资格嘲笑我父亲。我云家心法你也配看吗?”
手起刀落,身首分离。
一口鲜血喷出,我将唇边血迹擦掉。
坐在地上看着镇北王的头颅吃起了他刚烤的野味。
肉香混着血腥,被我一口一口吞进了肚子。
司辰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冷笑,来了就好。
僵直地任他搂进怀中,他唤着我阿月问我是否安好。
还要演多久呢?
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想举起,竟已无力。
我按捺心神随他回到阁中。
他每日替我涂膏熬药,
无论怎样冷嘲热讽,讥笑谩骂他并不在乎,只笑道:
“只要阿月不生气,怎样都好。”
好似他又变回了曾经对我包容体贴的司辰安。
我去引倾楼看了楚倾倾。
镇北王并未下死手,刀伤并不重。
司辰安虽日日同我在一起,却也命了弟子悉心照料,她恢复的很快。
我冷眼看着她:
“你为何替我挡刀?”
“阿月你救了我,我自然也是要救你的。”
她对我莞尔一笑,将蜜饯递入我口中。
他们就是这样,
用微不足道的温情将我瞒骗戏耍了十年。
恨意像是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将我割裂。
7
我恢复了功力,又在把玩着镇北王的玄铁刀,
司辰安曾让我将刀扔了,刀身沾血太多,不是吉物。
可是这么利这么好的刀,扔了多可惜。
他放下药,将大氅替我披上。
“阿月,风这般大要小心些才好,这刀还是弃了吧,你日日拿着它,眼中杀意越来越难掩了。”
我不动声色提刀抵住他后腰:
“你既知我杀意难掩,何不问问镇北王同我说过什么?”
他转过身,将刀刃握在手中,脸上带着歉意和愧疚。
“阿月,再等等好不好。我会和你解释的。”
“你以为凭这十年虚情假意我不会伤你吗?”
刀刃掠过手掌,置于他喉间。
“阿月,这十年间我从未骗过你。若死在你刀下倒也无悔。”
他竟伸出手摩挲着我的脸。掌间血肉淋漓。
如若不是骗我,为何瞒我弑父之仇!
为何这么久置我于不顾!
为何刀下弃我而走!
我气血上涌,大喊道:“骗子!都是骗子!”
楚倾倾手中的蜜饯洒落一地,
她跪着声泪俱下只求我放过司辰安。
“云月,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们都该死!”
怨恨充斥了我的脑海,双眼发红,头疼欲裂。
感觉手上的刀变得越来越重,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
“阿月,冷静点!你这样会血气逆转,有性命之虞!”
司辰安抬手将刀打落,封住我命门。
醒来后我全身绵软,无法动弹。
司辰安为我运功疗伤后一直守在我的身旁。
看到我红着眼仍要寻刀,蹙眉紧紧抱住我。
“当年我师父听得镇北王想要云家心法,便派人去了云家,并非是屠戮,而是保护。”
当初镇北王拿广陵阁一百多条性命威胁老阁主,他才当了镇北王的爪牙,
楚倾倾也并非老阁主的女儿,而是上代圣女与将军的女儿。
将军与镇北王不和,被镇北王以谋逆之名诛杀,
圣女无奈将蛊虫喂给了楚倾倾,送与老阁主收养。
喂下的蛊虫是一种奇蛊,会让人失去一部分记忆。
而云家人的血滋养神草后却能去除蛊毒,唤回记忆。
老阁主曾找到云家,云家不愿介入江湖朝廷纷争。
老阁主也不愿逼迫。
直到镇北王说想要心法,老阁主以为镇北王发现了。
派司辰安连夜将云家带走,未曾想他到云家后,早已血流成河。
只剩我一人瑟缩在刀下。
我震惊失神不断质问着他:
“那你为何不留活口拷问!如何证明你没有骗我?”
“他们没有舌头,齿间藏了毒。待倾倾恢复后便能证明,我从未骗过你,阿月。”
此后我开始游历江湖,不再居于广陵阁。
世道荒乱,多是亡命之徒。
我常出手相助手无寸铁的妇孺,内心逐渐变得平静。
不知道为何总能遇见江潮生。
我刚拿刀诛杀匪盗,他便后脚行医赠药。
时间一长,我觉得奇怪:
“青琉城不需要江少主主持家业吗?”
“达则兼济天下嘛,阿月要是不想回广陵阁,青琉城随时欢迎你。阿月你气血还是不畅,我帮你在头颈施针顺顺气”
“哎呀,说了要你别动,扎歪了吧。”
明明是他居心不良。
8
每月初我都会回到广陵阁放血养草。
司辰安看到我颈上的红痕,怒气冲冲将我紧紧抵在墙上。
“你不愿回来就是要和江潮生厮混?你最好隔他远一点。若还有下次,我会去青琉城杀了他!”
原来他一直在派人看着我,怒极生笑,用尽全力竟也推不开他半分。
“是你先与楚倾倾描眉画像,去江南塞上!凭什么让我和江潮生保持距离?”
他身形一顿,只低声恳求我不要再走。
原是楚倾倾已恢复了记忆。
楚倾倾看到我背着刀,依旧朝着我笑,只是带着些许畏惧。
她拉起我的手抚着为她放血的疤痕,将往事告知于我。
喂下蛊虫后她忘记了亲生父母和一处地方。
民间传言先帝留下了一笔庞大的财富,这么多年无人寻得。
而楚倾倾竟是这个地图!
“父亲身在江湖却心怀天下。多年来除恶扬善,支援边关。且我亲耳听得他派辰安哥哥护住云家人。他怎会屠戮你满门。”
我握紧刀柄,心下寂然。
司辰安不愿让我沾染仇恨,卷入江湖朝廷纷争。
以为自己在保护我。没想到竟会到如此地步。
走前楚倾倾告诉我:
“云月,这个蛊让人忘记的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踉跄走回大殿,司辰安正端着我最爱的桂花糕。
“阿月,快来吃糕。”
我泪流满面,质问他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阿月。我会替你报仇的,这件事牵扯太广,我不能将你拖进泥沼。”
他擦着我的眼泪,满是怜惜。
我握过他的手,轻吻着他被我砍伤的那道疤痕:
“还疼吗?”
“没有你说我们十年都是虚情假意的时候疼。”
“那找到宝藏报仇后,我们退隐山林,好不好?”
司辰安沉默不语,只低头抚着我的手。
顺着楚倾倾的记忆,我们走遍了很多地方,却一筹莫展。
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强盗劫匪四处打家劫舍。
我们虽竭尽全力相助,也只是杯水车薪。
司辰安愈发沉重,每日都在不停赶路只盼早日找到埋宝地。
此次将匪贼杀光后,又遇见了江潮生在给伤者发药包扎。
江潮生露着白牙:“既已偶遇这么多次,不如同上路吧。”
他对我一路照顾有加,常与司辰安叙旧。
谈话间听得他从前竟常来广陵阁,早已认识我。
“阿月,你小时候哼哼哈哈练功甚是可爱。待你长大后,我只夸了一句你的胡旋舞迷人眼,司辰安竟不再让我进广陵阁门。着实小气”
我还在发笑,司辰安脸色发黑将我拉进怀中捂住了我的双耳。
月余过后仍旧没有收获,
江潮生问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他不在青琉城享受荣华富贵,每日同我们风餐露宿,扶危济困,说明他并非贪图功名利禄之人。
楚倾倾告诉他要找一座牛首山,山头下有个鱼形湖,湖边有众多瀑布。
江潮生沉吟片刻:“我青琉城外有一别苑,附近与你所说相似。不过好多年前被我爹把牛角削平了,鱼首填没了。”
众人面面相觑,楚倾倾亮晶晶的双眼看着他:
“潮生哥哥,你可莫诓我”
“我乃青琉城少城主,何必说谎。”
9
我们赶到青琉城外三十里地,
身后的眼线竟越来越多。
到了牛首山下。
楚倾倾开心的大呼:“辰安哥哥,是这里!我记起来了!”
司辰安怒喝:“跟了一路,还不快滚出来?”
竟是大祭司带着死士携刀而来。
大祭司在阁中二十年尽心竭力,谁曾想是狼子野心。
大祭司看着司辰安满脸轻蔑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