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比眼泪更先落下来的是雨滴,积了那么多天的雨终于是落下了,倾盆大雨。

李培元还在城墙下盯着宁轻霜笑,笑够了又说:“这是最后一天了,世子殿下!”

这话是对着宁今宵说的,宁轻霜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她脑袋都是晕乎乎的,可是李培元说完后掉转马头走了,她去瞧宁今宵,希望得到答案,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宁今宵轻轻摇头,手里的长剑被攥的更紧,雨也下的更大了,雨滴打在宁轻霜的红衣上,泅出一片血红。

宁轻霜是被宁今宵拖回府里的,外面电闪雷鸣,刚刚还大亮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时不时闷下的一个惊雷伴随着闪电从空中劈下。

宁轻霜哭的满脸雨水混杂着泪水,借着那点天光瞅见宁今宵惨白的脸色,泪珠更急促的一颗一颗砸进脚下的小水坑里。

她痛的要死去,一个用力甩开了宁今宵钳制着她的双手,她用的劲不小,挣脱开宁今宵后一个后仰跌坐在身后的水坑里,早已经收回剑鞘里的长剑“哐当”一下砸在身侧,她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因为先前挣扎而散落的长发一缕一缕垂在脸颊两侧,宁今宵回过头定定的看着她。

宁轻霜像一头尚未被驯服的小兽,蹭一下就站了起来。

任由细密的雨线砸在身上,她甚至来不及伸手擦一下淌进眼睛里的雨水,只是气急败坏的急着反驳宁今宵:

“宁今宵!爹爹不会死的!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没有叫哥哥,只是一遍接着一遍的重复:“爹爹不会死!”

宁朔怎么可能死呢?

宁朔不会死的!

宁今宵也不愿意相信宁朔会死,那是他最崇拜的父亲,那是自小就将他扛在肩上的父亲,那是大梁战无不胜的战神,是他的信仰,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宁朔也会死去。

功高盖主主将疑,权倾朝野臣皆忌。

宁今宵早慧,自小就懂得这个道理的,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才发现书上寥寥数语,写不尽满腔悲愤。

他拖着宁轻霜回房,十分冷静的让人给她换下湿衣服,穿上的那身衣裳是不久前新做的。

宁朔挑的颜色,杨秋秋选的款式,他最后付了银子,本来打算年关时带到戾都去给小丫头,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他自己脱下了盔甲,换了一身平日爱穿的月白锦袍,草草梳洗一番,对着铜镜一照,好像那个风流恣意的北凉王世子又回来了,可是仔细一瞧,那双眼睛蒙着一层雾霭,死气沉沉,他晓得,回不去了。

宁轻霜穿着那身红衣裳,梗着脖子站在屋中,就算红肿着眼睛,也极好看。

她愤愤看着宁今宵,还是想去同外面的李培元拼命,她不惧死亡,只是怨宁今宵退缩。

“还生气呢?”

宁今宵笑了一下,招招手,一旁伺候着的下人会意,进屋取了宁轻霜那柄长剑来,“我先给你收着。”见小丫头不理他,宁今宵自顾自的说。

这小丫头算是他带大的,还没看着她嫁人生子呢,这一生好似就要走到尽头了。

宁轻霜好几次想跑,可宁今宵盯的紧,她没寻得机会。

她想起李培元在城下说的话,慌乱不已,不知道天亮之后他们该何去何从。

兄妹两人从前都是聒噪的人,可这会站了半天,愣是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宁今宵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宁轻霜则是满腔怨怼,不愿意多说。

过了好一会儿,宁今宵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父亲,于上月就已经去了。”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可怕的平静,

这话才一出,外面一声惊雷,宁轻霜才止住的泪又滚了下来,她还想说宁今宵在骗她,可是没等她说出口,宁今宵又接着说:“阿娘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所以才不见你。”

“你回来那日她哭了许久,眼睛都要哭坏了的。”这一句含着一些俏皮,可是没有人笑得出来。

宁轻霜哽着嗓子,质问:“那二十万北凉军呢?爹爹……北凉被困,北凉军为何不回,二叔为何不回来救我们?”她始终不肯说那个字。

“二叔?”那是宁朔的嫡亲弟弟宁妄,宁今宵与宁轻霜也算在他跟前长大的,他们这位小叔叔一生未娶妻,同宁朔关系好的不得了,可是:

“父亲叛国的罪证,便是二叔呈交的。”宁今宵这么说,自己眼圈已然赤红,宁轻霜瞪着眼睛,问:“为什么?”

她又哭了,呜咽着不知所措,好可怜。

宁今宵又看她一眼,想不到以后谁能来护她,不敢想往后她该怎么活下去。

“霜儿……”

“我不怕,生死我都随北凉一起,我不怕,大不了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北凉儿郎绝不后退半步!”宁轻霜哭着吼,显的有几分滑稽,她是宁朔的女儿,身上血性半分不输宁今宵。

宁轻霜不怕死,可是宁今宵却不要她死,他说:“你知道梁帝为何让你回来?”

她知道的。

“因为他在赌。”

“他在赌我是要你同北凉一起死还是要你活。”

宁轻霜嘴唇微动,好像要反驳。

可是宁今宵又接着道:“二十万北凉军,实属难驯,父亲战死在东境,那边现下不知晓北凉之故,北凉军向来忠于我北凉王府,忠于父亲,若是将来凯旋,得知真相,难免异动。”

“梁帝自然要有拿捏之法,我原也想拼个鱼死网破,可母亲说,战火蔓延,祸及百姓,实属违背父亲意愿,二十万北凉军前线浴血,不该再为我之故深陷泥沼,也不该为我们北凉王府所累,父亲一生清正,受此冤屈,更不该由我坐实这个罪名。”

“宁今宵……”宁轻霜哀哀的叫,她觉着宁今宵说错了,她做不来那大度之人,管他生灵涂炭还是血流成河,皇帝老儿敢这么欺辱他们北凉王府,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千倍百倍还回去。

她是宁今宵教导的,自是觉着自己所想就是宁今宵所想。

果然,宁今宵下一句便是:“可我不这么想,我只想着怎样报仇呢。”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没笑。

“霜儿,你是北凉的郡主,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由你来牵制北凉军,再好不过。”他拍拍宁轻霜的肩膀,残忍的下决断:“你要好好活下去,将来有一天……”

有一天怎样他没说,宁轻霜已经哭不出眼泪,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悲戚,宁今宵不忍再看,转过身去。

他说谎了,他没有想到那么长远,他只是在逼着宁轻霜活下去。

梁帝用宁轻霜的性命相挟,用最小的代价同他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他妥协了,他退缩了,他的妹妹还小,他能为她想到的最好的后路便是活下去。

宁轻霜怔怔的站着,没说好与不好,她眨眨眼睛又想哭,可是嘴一张,先叫的却是“哥哥。”

他们是乱世漂浮不定的船坞,不知悉暗流下的危险何时来,也不知道停泊的终点在何方。

天光大亮之时,府里传来哭声,惊碎表面维持的宁静。

是王妃杨秋秋住的院子,婢子慌张来报,说是王妃寻短见了,宁轻霜一夜未眠,头重脚轻的往声音源头去。

一进院子就被那场景震的动弹不得。

杨秋秋穿着丧服倒在院中,脖颈爬着一条丑陋的血色裂口,鲜热的红色在那白色布衣上泅出一朵硕大的血色花朵,凄美又悲凉。

宁今宵跪在她身旁,哑声唤“娘亲。”早已预见过结局,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依旧痛彻心扉。

宁轻霜晃晃脑袋跑过去跪在另一侧,伸手去握另一只手,想去捂杨秋秋正在汩汩冒血的脖颈,手才刚刚抬起,杨秋秋本来握着她的手一紧,嘴角漾出一个笑,眼里好像有光。

宁轻霜一僵,眨眨眼睛眼泪便掉了下来,她明了,死亡对杨秋秋来说,算是解脱。

握着快速失去温度的双手,她转头去看宁今宵,宁今宵也哭了,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极稳的,他说:“阿娘,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杨秋秋眼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她颤着手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嘴唇嗫嚅,好像还想交代些什么,但是再也没有人能听到了。

又一阵哭声爆发:“娘——”

宁轻霜还没有学会怎样隐藏自己的情绪,她最爱念的娘亲死在她怀里,她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宁今宵替她安排好的未来,害怕宁今宵也要消失在她眼前。

天亮了,雨停了,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好像在嘲笑宁轻霜的蠢笨,她还抱着杨秋秋的尸体不肯放手,那袭红衣被染了血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反而显得越发妖冶好看。

她像个吸**气的妖魅,跪于院中,生恍若死。

宁今宵同她说,让她回戾都好好活下去,只有她活着,北凉才不至于血流成河,北凉王府一脉也不至于就此断绝。

她不愿意那样做,苟延残喘与她而言还不如一死了之来的痛快,可是杨秋秋死了,死在她怀里,宁轻霜头一回面对死亡,发现,原来她也惧怕。

她哭的厉害,瞧着一身染红的杨秋秋,一遍遍在心里描摹惨死异乡的宁朔最后是什么模样,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在心上剜一刀。

她好恨。

成长的代价痛彻心扉,宁轻霜泪眼朦胧,麻木的抬头,她哭着问:“等我去戾都了,你会去哪里?”她很害怕得到令人恐惧的答案。

宁今宵虽然红着眼睛,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看着她说:“大概是被赶去边境做苦力吧。”

宁轻霜又开始哭,宁今宵笑了一下,接着说:“如果霜儿不想回戾都,我们就不回了。”

宁轻霜不怕死亡,可是她还是问:“宁今宵,你想活着吗?”

宁今宵过了好一会儿,释然一笑,朗声道:“想啊!”

他想活下去,替父母报仇,他想活下去,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妹妹才愿意活。

宁轻霜哭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最后说:“你要记得来接我,我等你来接我,宁今宵。”

她以为这是缓兵之计,就算宁朔死了,宁今宵肯定也会带着北凉军灭了大梁,报今日之仇。

宁今宵点头,蓄在眼眶里的泪在他低头的瞬间掉了下来。

最后的最后,是宁今宵送她出城,她抱着那柄长剑,穿着那身红衣,一步三回头的看,宁今宵笑吟吟的目送她,同两年前送她去戾都时一般的场景,那时宁朔和杨秋秋也在,宁今宵臭着一张俊脸叮嘱:“不要怕,害怕喊哥哥,哥哥就来啦!”

现在她好怕,可是宁今宵再也不会那样嘱咐她,宁轻霜好像知道,以后再害怕,也不能喊哥哥了,她的哥哥不会再来了。

安远十二年,北凉王宁朔勾结外邦,证据确凿,于战场死于乱矢之下,王妃杨秋秋自知罪孽深重,于府中自尽,其子宁今宵知奋力抵抗不过螳臂挡车,降于夏,开城门迎皇三子江闻钰,梁帝仁慈,将其女宁轻霜接回戾都善养,其子宁今宵剜耳目,拔口舌,留一命,驱往北荒,永世不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