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头吟

血色在水波中荡漾开来,像是一朵艳丽的花。

可我就要凋谢了。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

“来人!快去传太医!贵妃娘娘出事了!”

5

我好像又回到了我和江淮序初见那日。

那天是秋闱。

……

我不同于其他养在深闺里的高门贵女,自小爹爹就告诉我女子也可以走出去,好好看看世间的风光。

扬鞭策马我也早已熟练。

我便跟着爹爹进了围猎场。

这也是我第一次进皇家的围猎场,对周围也很是好奇。

瞧着一只麋鹿,我便跟了上去,不知不觉间再回头就没了爹爹他们的踪迹。

麋鹿也钻进的草丛里不见踪影。

我正想着原路返回,不料跌入了猎户所设的陷阱,扭到了腿,马也受了惊。

我仰着头看着小小的洞口。

“有人吗?”

无人回应。

天色渐渐昏暗,我的心也跌到了谷底。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我倏地瞪大了眼睛。

一身姿卓越、样貌俊美的少年郎出现在我眼前,朝我伸出了手。

“拉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我跛着脚,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我暗暗羞红了脸。

待将我救了上去,我才发现他的手腕早就被细石磨破,正往外渗着血。

我忙从腰间拿出手帕,给他简单做了包扎。

处理完后,抬头,与他的眼神接洽。

火花四溅。

两人同时偏过了头,避开了视线。

我用余光瞧见他悄悄红了耳根,有些手足无措。

“你……还能走吗?”

我动了动脚踝,一下就让我龇牙咧嘴。

随即委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思衬了一会儿,对我抬手行礼。

“冒犯了姑娘。”

我就被他拦腰抱起,跃上了马。

……

身后少年身上干净的气味将我包裹,心脏随着马蹄的频率开始跳动。

……

“敢问郎君姓甚名谁?”

“江淮序。”

这个名字从此刻在了我的心头,心向往之。

……

每当宫宴,我也只能在暗处偷偷瞧他。

他总是爱一个人独自品茶,偶尔有世家子弟过来,他也会温和地一一应答,毫无架子。

越观察他,越了解他,我心里越是欣喜,我喜欢的人是这样一个真真的好人。

我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

但光是五皇子这个身份,就会引来很多人觊觎。

……

于是我在佛堂前,抄写经书百遍,表达我的诚意,将自己悸动的少女心事一一说与了佛祖听。

或许佛祖被我的诚心打动了。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左丞相姜毅之女姜满,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五皇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姜满待宇闺中,与五皇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五皇子为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

我实在不敢相信,呆愣楞地跪在了地上,直到旁人提醒我接旨,我这才回过神来。

……

等使者走了以后,爹爹老泪纵横,一脸欣慰。

遣散了周遭的小厮。

悄悄告诉我。

“江淮序是一良人,这婚事是他向皇帝求来的,有他在你身边,爹爹也放心了。”

面上一阵温热。

原来,我悄悄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在偷偷观察着我。

那日我的心并不是与马蹄共振,而是与他的胸腔共鸣。

……

“淮序……”

“江淮序。”

少年郎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悬梁。

“贵妃娘娘,你醒了?”

眼前的丫鬟一脸惊喜,模样却是我陌生的。

6

“你是谁,小梅呢?”

她踌躇了会儿。

“奴婢叫春桃。”

“娘娘你不记得了吗?小梅,小梅她死了。”

小梅死了。

我这时候才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

看过去,已经被纱布包扎好了。

之前的记忆如同洪水一般朝我袭来,将我淹没,我沉溺其中,无法呼吸。

……

我被救回来了。

……

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春桃,外面是怎么了?这么吵?”

“回娘娘,今天是皇上迎娶新后的日子。”

“新后?”

“是的,娘娘,是沈家的大小姐,沈乐思。”

脑海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女人的身影。

江寻此举多半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可是,既然已经有了沈乐思,为何还要将我困在这深宫。

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曾经哪里得罪过他。

在入宫为妃以前,我从未见过他。

只知道先皇有一儿子,患有腿疾,此生都需要依靠轮椅行走。

……

也罢,也罢。

只要江淮序逃出去了就好。

或许有了沈乐思,江寻就不再会踏入我的寝殿。

我只要为了我的家人,乖乖地扮演贵妃角色即可。

……

我望着天空中的飞鸟。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吗?

……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日。

我正在练字,这是我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外面突然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

沈乐思?她怎么会突然……

她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朱红点翠的唇瓣,饱满泛着光泽,挂着灿然的笑。

“姜姐姐好兴致。”

她到了我跟前,撇了眼我桌上的字画,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丫鬟都能听见。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姜姐姐怕是想皇上了?”

“我也曾和皇上说让他也来你这坐坐,不然你这寝宫可要变冷宫了。”

我皱了皱眉头,沈乐思的话里有话。

“皇后娘娘说笑了,随意抄写玩的诗句,并没有其他意思,我自是比不得皇后娘娘更得皇上欢心。”

她目光流转,没了刚才亲切的模样。

不经意朝我施压。

“是吗?”

“自然如此。”

“那就希望姜姐姐摆正自己的位置,莫要去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被沈乐思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我也不能开口询问。

只得一一应下。

……

就当我以为她只是来显示她皇后的威严时。

江寻来了。

开口便是。

“今日朕听人说,你在宫内抄写诗句?”

我心下一凉,原来沈乐思在这等着我。

“抄的什么诗句,拿来与朕看看。”

“臣妾的字,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江寻冷哼。

“姜满!朕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耐心了!你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朕的耐心!”

我红着眼与他对视,与他抗衡。

“既然陛下知道我不愿意!为何还要强迫我?这就是你们帝王家的手段吗?有够恶心的!”

“噢,我忘了,这帝王之位本就不是你的!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偷,偷走了别人的人生,抢走了别人的妻子!”

如果没有江寻,我现在应该已经在为自己缝制嫁衣。

我戳到了江寻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的胸口快速地起伏,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

头上的珠钗也散落了满地。

脸上**辣地疼。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

他的眼神愤恨中又带着一丝痛苦。

最后闭了闭眼。

“你且去佛堂跪上几日,为我朝抄写佛经百卷祈福,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出来。”

7

昏黄的烛光晃得我眼睛酸疼。

我的手一刻也不停歇。

还是春桃心疼我,满脸担忧。

“娘娘,您休息会儿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也吃不消啊。”

我沉声作答。

“无妨,早一日抄完,早一日我们就可以出去。”

“何况,从前又不是没抄过。”

忽地就想起了那时为了江淮序也是这般,不犹地笑了。

春桃一脸好奇。

“娘娘,您笑起来可真好看,比我曾经见过的主子都要好看。”

“为什么不像今日这般多笑笑?”

我没有直接回答春桃的问题。

“春桃,你是多少岁入宫的?”

她掰起手指数了数。

“约莫有数十个年头了。”

可春桃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小。

“你父母舍得将你送进宫?”

她苦笑。

“我娘生了五个孩子,养不起,如果没把我送进宫,我大概是活不到现在的。”

从某种程度来讲,我和春桃并无不同。

可她值得欢喜的是,她到了年岁还能出宫,择一人成家立业。

我承认在这一刻,我羡慕春桃了。

……

每日还是有人送来吃食。

只不过是嗖的。

我猜应当是沈乐思的手笔。

但是我属实不能理解为何她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明明她已经坐上了中宫之位。

明明我对她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

烛火换了一根又一根。

手腕也越来越酸痛,连带着肩胛也开始抬不起来。

……

沈乐思又来了。

“姜姐姐,这几日吃斋念佛,可还好过?”

我在春桃的搀扶下起身,腿脚酸麻无力,可是礼还是要行的。

“托皇后娘娘的福气,挺好的,我不仅为我朝祈福,还在佛祖面前念叨了皇后娘娘不少的善举。”

沈乐思总不是个蠢笨的,一下就听出了我意有所指。

可她不怒反笑。

“姜姐姐,果真是心地善良。”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为你的父母好生祷告一番?”

她嘴角微挑,眉眼间全然都是不屑。

我突然感觉一阵背后发凉。

是爹爹娘亲出了什么事了吗?

她见我表情突变。

“你的父亲多次在朝堂上违抗陛下的旨意,阳奉阴违,不仅如此,有人举报你父亲早就与敌国互通书信,意图叛国,谋反。”

“现在,陛下已经一一查实,判姜家满门抄斩,你的父亲就待秋后问斩。”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可能!”

“怎么会呢?”

“我父亲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沈乐思!你在骗我!你肯定是骗我的!”

……

她抬手挥了挥,一旁的下人呈上了一个黑色的匣子。

“姜姐姐,我何必骗你呢?”

“你打开这个匣子,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

细看这个匣子的角落有着不易发现的暗红色血迹。

已经干涸了。

理智让我不要打开这个匣子。

我小步小步地后退。

……

“姜姐姐,既然你不愿意打开,那就由我来替你打开吧。”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了这个匣子。

里面赫然是我母亲的头颅!

8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微微虚张。

死不瞑目。

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滚,跌坐在了地上。

周围的奴婢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我忍着喉咙的酸意,爬了过去。

双手颤抖着贴上母亲的双颊。

还是温热的。

“娘亲!”

我像失了神智一般,一把将头颅抱进了怀里。

“娘亲,你说话啊,我是小满啊!你不是最爱小满了吗?”

沈乐思似乎很满意我这样的反应。

毫不掩饰她的快意。

迈着步子,朝我靠近,蹲了下来,我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料。

她修长的指甲绕过我的头发,一下掐住了我的后脖颈。

毒蛇一般在我耳边吐露着信子。

“你知道吗?本来陛下赏了你们姜家全尸,可是我实在是不忍心你和你母亲见不到最后一面,索性命人把你母亲的头颅带了来。”

“至于其他的躯干,有点麻烦,那就剁碎了喂狗吧。”

……

我的眼里盛满了恨意。

指甲深深扣进了血肉,身子因为紧紧绷起而发着颤。

“为什么?你我无冤无仇!你已经坐上了皇后之位!你也得到了皇上的圣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诡异地笑了起来。

“无冤无仇?”

“姜满!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你知道每天夜里,陛下在我的床上,喊的都是谁的名讳吗?”

“他喊的是你的!”

“可每当结束以后,他看向我的目光又变得冷淡异常!我本想着,慢慢的,没准就把他的心捂热了呢?”

“可那日我才得知,他早就把我的药给调换了!换成了避子药!”

“我现在也因为长期的服用避子药,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看着她面目全非地朝我嘶吼。

我从心底竟然升起了一丝对她的怜悯。

一个本该明媚的少女,被这深不可见的皇宫,一点一点,啃食得只剩下一副躯壳。

可我已经无心与她交涉。

我快速抽出了头上的发簪,抵上了她细长的脖颈。

她挣扎。

我的手劲又加重了一分。

“别动!告诉我,我的父亲在哪?”

“姜满!你别乱来!你是也不想活了吗?我可是皇后!”

我用着寸劲,划伤了她的脖子。

“再废话,你知道下场的,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怕死吗?”

她这才真的害怕了。

“在,地牢。”

9

又是地牢。

上次我在这放了一把火,为了江淮序。

……

这次我身着贵妃服制,无人敢阻拦我。

……

“给本宫开门!”

我急切地看着牢房内满头白发的爹爹。

明明,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多白发。

……

我扶起了倒在了草垛上的爹爹。

“爹爹,爹爹,是小满啊!小满来看你了!爹爹!”

他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一见我,又惊又喜。

“小满……是我的小满吗?”

我重重地点头。

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指血肉模糊,指甲全都被硬生生地拔了下来。

我带着哭腔问。

“爹爹,他们是对你用刑了吗?”

十指连心。

我不敢想,那会有多痛。

“小满,爹爹……爹爹没事的。”

我慢慢地绕过手臂,把爹爹抗在了肩上。

“爹爹,小满带你回家,我们不在这待了,我们回家。”

大抵是听到了“回家”二字。

爹爹通红的眼珠泛着泪光。

“小满,爹爹啊,走不了了。”

“爹爹不能害了你。”

我擦了擦眼泪。

“爹爹,我们去向皇上求情,我们去解释,我们从来就没有通敌叛国。”

爹爹垂下了头,左右摇了摇,长叹一声。

“爹爹,确实是叛国了。”

“可爹爹叛的是江寻这个昏君!叛的是江寻这个卑鄙**的小人!”

这时我才得知,自从江寻继位,多用奸臣,听信谗言,便一再增收赋税,百姓苦不堪言。

……

远处突然传来响动,或许是被江寻的耳目得知我来了地牢。

爹爹突然揽住我的肩膀,凑近了我的耳边。

“等我被问斩之日,那时江淮序会带人擒贼擒王,拿出先皇遗诏,告知天下江寻弑父杀君,那是最好的时机!”

我明白了,爹爹是打算用自己的命,去坐实江寻残害忠良的事实,势必会引起天下人的不满,为江淮序的行动更添一分胜算。

“小满,这是爹爹为你铺设的最后一条路。”

“小满,爹爹只希望你的一生能够圆满,所得皆所愿。”

可我在佛前苦苦哀求的。

就是家人平安一世。

或许,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神明。

……

我被江寻派过来的侍卫带走了。

……

沈乐思被江寻关了起来。

“小满,此事,并非朕所愿,如果不这样做,朕怎么堵得住天下的幽幽众口?”

“你且宽心,你母亲那边我已经派了仵作,会还你一具完整的尸首,许你体面下葬。”

……

这算什么?

先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

我只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江寻,如果你真的如身乐思说的那样,那你也试试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感觉吧。

实际上,我早已察觉我有了身孕。

是江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