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看见徐岐山时,他正起身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他看到了我,和女孩说了一句话,女孩转过头来小心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很短暂,她和徐岐山说了句什么,就拿起包近乎于逃跑地离开。

她在我边上匆匆掠过,并没有作停留。

徐岐山是我前段日子请的私家侦探,业务能力不错,口风很严。

我坐下来时,点的咖啡也被侍应生端着托盘送到桌上。

我轻轻抿了一口,苦极了,但很提神。

为了处理这些破事,我已经快二十三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她说什么了?”我放下瓷杯。

我问的人就是刚刚离开的女孩,听说她是李媛媛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死去的这个姑娘才二十一岁,连毕业都没毕,还有大好的青春可挥霍,大好的前程可奔赴。

他将手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大口,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李媛媛家境不是很好,单亲家庭,但你知道,艺术院校嘛,开销总是很大的,几个小女生攀比些包啊鞋啊,出去吃吃喝喝摆什么名媛做派”

“她从大二开始就一直在网贷,拆东墙补西墙,熟悉的人也一直在劝她,但她一直控制不了”

“但李媛媛最近把钱都给还完了,包和化妆品也都换了,听说交了个很有钱的男朋友,她们也没见过她男朋友,每次都是专门有司机开保姆车来接她,为此她连课也不上了“

徐岐山把案上的资料递给我:

”我也查了消费记录,这几个月来大额打款的确有好几笔,不是普通的**可以做到的程度“

我接过资料,想了想还是翻开来,纸上的数字一个个都像是变成了女孩的血那样红。

他徐徐道:“那女生说李媛媛身上总是有伤,有好几次她朋友还专门去医院接她,说是不小心摔得碰的”

“但受伤的概率,也太频繁了“

“后来一段时间,车就不来了,李媛媛她脾气变得很暴躁,每天都在打电话,有次喝多了酒,和她说过那个男人,有妻子,也有着不止她一个女人“

我翻着纸的手停了下来。

“李媛媛说知道他身份,要去威胁他老婆,她担心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就偷偷打了那个男人的电话,然后那辆保姆车又来了一次,在那以后她就变得好多了”

听到这里,我合上文件夹,把它往桌上一扔,再也不想看上一眼。

“我前几天调查李媛媛的时候,发现她在思南公馆做过很长一段的**,里面会为提供一些特殊服务”他面色有点纠结地开口道。

我笑了一下,低头抚摩着杯沿:“我先生在那里很有名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宋先生是个好主顾,出手大方,但是容易弄伤人”

“他并不在乎性,他喜欢的是别的,而且常常收不住手”

咖啡突然变得有些烫手,我的手一下子缩开:“这个案子,你的老同学怎么说”

“现场没有第三人的指纹,也没有挣扎的痕迹,那段路的监控坏了,一直没修”他说完有些难受地长叹了一口气。

“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就是认定为自杀了”

“尸检结果出来了吗?”我的手放到了桌案下,不自然的蜷缩着。

提到这点,他的面色有些微变:“他说,李媛媛,死了两次”

“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前倾。

“她的胃里有大量药物残留的痕迹”

“但死因结果不是药物中毒,是失血过多”

我悠悠接口道“也就是说她先是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结果中途醒了,然后又挣扎着拿刀杀了自己”

“走到这一步也太狠了,死志坚决”他沉默了下来。

“也有可能是倒霉”我的视线落在地上的真丝地毯上,灯光罩在上面,像是一幅油画。

“嗯?”他皱眉

“我读高中的时候”

“有个男生据说是在天台上滑倒,磕伤了额头,伤得很重,摇摇晃晃撑起来走到门边,结果天台的门被关上了,怎么喊也没有人应“

“头晕眼花又走了几步,没想到失足摔下了天台”我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涩,视线从地毯上收了回来,我年少时曾以为那种东西是温馨的家的代名词,后来结婚了买了一堆每天不重复换着,却仍旧觉得索然无味。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就错了。

“世事无常啊“他感叹了一声。

我走到车边时,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正站在树下等我。

“你是他太太对吗?”她扯着步子犹犹豫豫走到我面前,似乎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迸出那么一句话。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抱着手静静看她。

“她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呆在那个男人身边。“女孩不敢看我,偏头小声辩解道。

“嗯”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抬腿刚想走,结果她突然激动地把我拦住,眼神十分委屈怨愤,情绪十分不稳地说道:“那个男人是魔鬼!“

她笃定又恳切地将目光投向我,双手死死扯着我的包,似乎这样就可以加重她说这些话的真实性。

“”一定是他杀了媛媛“

”我不想他逍遥法外,你也不甘心对吧“她仿佛找到了同盟军一样满怀希望,

她的脸色因为恐慌和急切显得有些滑稽,”我会去做证的,我手上有证据,我会帮你作证的,但你得保护我“

我看着这张和李媛媛一样年轻可人的面孔,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时候我似乎才理解,为什么程明礼含笑着与漂亮女郎对话时总是烟不离手,大概只有这样才能安静欣赏她们的鲜妍美丽,而不脱口而出揭穿她们愚蠢的演技。

“我知道你能做到,你能做的事也不一定比他少”她用着一副楚楚可怜强作镇定的表情,企图动摇我,只等着我开口点头。

我实在忍不住了,再忍我真怕会当场笑出来,毕竟当个有耐心的捧场观众并不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我伸出手抚上她的黑发,颇为好心地指点道: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应当含两滴泪,最好不要那么流利,试着抽噎一下”

“这才对得起,这场戏的价钱”我微笑道。

“毕竟他的钱也有我的一半,我花钱看这么烂的表演心情也很不爽啊”

她一怔,手不自觉地从我的包上滑落,嘴硬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将手收回来,掏出包里的湿巾,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

“小姑娘,如果你觉得你比你那个好朋友要聪明些,你就要明白这种局不是你能玩的“

她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眼神恐惧地往后愣愣退了两步,脸庞似乎十分寒冷地微微颤抖。

“子渊,你在听吗?”我看着她缓缓道,声音轻柔,仿佛在对情人低声喃语。

“来接我吧,我今天太累了,不想自己开车”我抬起小腿锤了两下撒娇道。

等了不过一两分钟,巷口驶来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到我身边,车停了下来。

我盯着漆黑的车窗玻璃,里面的那个男人肯定也在此时回望着我,打量着我,揣摩着我。

车窗缓缓落下,里头的宋子渊摇摇头,倏尔笑了,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温存又雅致,还带了些小孩子的耍赖气性。

他叹了口气:“真糟糕,明仪,被你发现了”

司机下车来为我拉开了后座的门。

我捋了捋鬓边的发,低垂了眼眸踩着高跟鞋跨进了车内。

橙色的车内灯光笼在内壁,给人一种温馨极了的错觉,就像旁边男人身上带着沙龙香的羊绒大衣。

我眯了眯眼睛,有些疲惫地靠在他肩上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颇含怜爱地说道:“怎么那么冰“

我抬头望向他有些冷峻的面庞,灯光把他的下颚曲线很清楚地勾勒出来了,像是雕塑一般。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朝他甜甜地一笑,在他颈窝处低声道。

他的左腿压在右腿上,手则放在了我的腰部,慢慢地抚摸着:“你把那些东西发给徐岐山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

“我的价格比你高,也比其它人高”他语气很是温柔,像是为愚笨捣蛋,闯下大祸的孩子收拾残局一般。

他当年最吸引我的莫过于这般无可挑剔的温柔做派,只对我一人的温言软语处处呵呵,我没有道理不和他在一起,但如今这一切却成了他手里蛊惑我的武器。

“你呢?按理说徐岐山出不了差错“他面色淡淡。

我笑了出来:”是演的太像了,连我都差点被骗过去“

”但他说那些资料是李媛媛寄给我的“我借着光打量着手上刚做好的法式美甲,随意地说。

我将手放在膝上,指甲的颜色衬得钻戒格外美丽。

”不,不可能,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发觉他落在我腰间的手逐渐收紧,仿佛是一条压抑囚困野兽的锁链将要断裂。

”你绝不会让她的半分影子出现在我面前“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于我的话。

我手肘碰了他一下:“要是我今天答应了她,你会怎么做?”

他似乎没听见这番话,司机早早就把中间的隔板升上去了,一副什么也不知道也没看到的摸样。

我大半个身子都落在了他的怀里,任他摆弄。

“先下手为强,杀了我,把我变成李媛媛那样的人间惨案?”我带着些微的喘息手抚上了他肩头。

“怎么会”他一口咬上了我的耳垂,说不清的感觉席卷而来,我的身体仿佛就在一股沙龙香中缓缓地含羞带怯地绽放。

这种时刻,他也显然不自觉地情动了,脸庞燥热眼角发红,他有些自嘲地弯起唇角:

“明仪你在我心尖上,我怎么舍得动你?”

“但对别人,我就不敢做什么保证了”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并不立刻对他的威胁做出反驳,我只是压下了他的手,欺身而上。

他仰着头垂睫看我,神情软了下来,忧伤又迷人,像个古希腊时期的吟游诗人。

这时候我想着,要是我的牙齿像安安一样尖锐,说不定现在就能咬穿他的大动脉。

等到那种威胁的气息渐渐消弭于这种人为制造的柔情蜜意之中时,我轻柔抚弄着他鬓角的发,声调很慢地撒娇道:

”告诉我“

“你想做什么?”

他微笑着抽出手,指尖从我的脸颊一路滑下,细致的模样像是欣赏自己最得意的成名之作,手在我的下颚处停下,突然使了力将我的下颚一把钳住,靠近我的耳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当然是把你在乎的人,都拉到我呆了这么多年的这个鬼地方啊”。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揭下面具表露情绪的时刻。

我的脸色瞬间苍白,想挣脱他的手,可他使的力气愈发的大,狠狠将我禁锢着,钢铁一般地难以撼动,疼的我不自觉溢出泪来。

“本来这些东西,我根本不打算让你看到”他面含讥诮地望着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但既然你看到了,那我也只能提前告诉你一些事情了“

”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都不能走了”他凑了上来,一点一点舔掉了我脸上的泪水,湿糯酥麻的感觉使我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程家,再过几天就要姓宋了”他放开了钳制我的手,我却没动。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暖光下闪耀着被打磨过的宝石一样的色泽,但再也没有多年前那样的光彩了。

“有那么吃惊吗?”他勾起嘲弄的笑“程家十几年的资本积累,也不比我现在所作所为有道德多少吧?你说说看,有哪一分哪一厘是完全清白的?”

“可当年程家想要洗白,想要转型了“

”那么多黑的脏的东西,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买卖都想给放到地下“

我不言不语地从他身上翻身而下,手理起了衣服。

”真贪心,有了那么多钱,但还是舍不得这些生意,又想清白,又想要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道。

”所以我才能娶你“他的喉头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这是一桩太过公平的买卖”他顿了顿,眼睛亮了起来。

“那些见不得光的,那些足够下地狱的从此都由我来承担”

“我才能足够幸运地娶到你,明仪“

“七年前你点头答应我的那一天,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好运都站在我这边”他的笑意很冷,有着彻头彻尾的绝望之感。

“钱,地位,名誉,还有你”

“可你心里有我吗?“

我避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在躲避什么让我心烦意乱的事。

“那么多年了“

“**养条猫,你都不舍得对她大声说话”

“你有哪怕给过我半刻真心偏爱吗?“他低吼道。

“你不能这样做“他的声音悲哀至极。

“宋子渊”我偏开脸,还是开了口“你把老头子怎么了?”

他长久没说话,仿佛在组织着如何用语言做尖刀来凌迟我。

“你现在还担心着他?”他嗤笑着。

“他早就放弃了你,用一个看不上眼的女儿换了一个心甘情愿的替死鬼”

“只想把他的儿子干干净净放到阳光底下,他根本不在乎你,我淌着浑水,你也干净不了“他的笑容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

我仿佛是被他逼到了崖边,退无可退。

“现在,他不过是看走了眼,被认定的替死鬼拉下了马而已“

他瞟了一眼椅边文件袋里露出来的图片:“要是这些东西晚出现一段时间,他或许还能喘息几天“

”不过现在“他摇了摇头

“明仪你向来都是最重要的”

“我可不能让你跑了啊”他又复而露出了温柔的微笑,让人不寒而栗。

“你疯了”我冷眼看着他。

“我是疯子”

“那你呢?”他皱眉问道。

他抬起手,目光怜惜地抚上了我下颚被他掐出的淤青,轻轻道:

“你心里的那个人”

“我说出来,都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