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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看到沈约面对姜沅时脸上露出的真真切切的笑容,我便猜到他大约是终于过上了他一直想要的生活。

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姜沅,纵使两家乃世交,成婚前彼此的接触却少之又少,但并不妨碍她成为一名出身清白高贵的贤惠妻子。

而我在他眼里,已然是一个因妒生恨而不惜下药爬床的卑劣之人。

姜沅总爱在下午茶后歪椅子上打瞌睡,一连七日,他不厌其烦,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从怀里移到床榻上。那样温柔细致的模样,我曾经很熟悉,如今却不敢再看。

我垂首紧跟于沈约的身后,见他怀中她漂亮的裙摆逶迤在地,不过是伸手捡起,他寒冰似的声音已从头顶上飘落:

“你洗过手吗?就敢碰沅儿。”

我浑身打了个寒颤,当即跌跌撞撞地奔向水池,奋力摩搓着双手直到掌心破了皮,仿佛这样就能洗去我的所有罪孽。

他陪着她临池观鱼,她捻着桂花糕向池中投喂,投累了,随手将剩下的都扔给了我:“小满,我看你站一下午想必也饿了,请你吃点心。”

她见我犹犹豫豫,逐渐面露不满,他便伸手将她的眉心揉平,

“赏个脸而已,沅儿待你不薄。”

说这句话的语气,是风轻云淡的理所当然。

像是忘记了我从小就对桂花过敏,像是忘记了自己曾抱着我哭,生怕红疹会要了我的命。他哭得很难看,全然没有了平时风光霁月的模样,说我若是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我笑到肚子痛,不敢想象这种烂大街的话会从他那张嘴巴里说出来。

桂花果然很甜,甜得我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那“待你不薄”四个字,如烙印般死死刻在心头。

我徒手抓起桂花糕狼吞虎咽,我边哭边吃,胳膊上开始爬起密密麻麻的红点,姜沅瞧着恶心,一言不发地走了,只留下沈约。

突然很想笑,越想笑泪水就越汹涌,我感恩戴德地将整整十块桂花糕餮食干净,然后抬起眸子对他笑,透过他冰冷复杂的目光对他笑。

直到我的四肢开始抽搐,连带着意识涣散,我似乎看到沈约惊慌无措地向我冲过来。

他捏住我下颌的手有点抖,声音也有点抖:

“小满......我们不吃了......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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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沈约请来的医师用了什么法子,让我保住了命。

清醒过来时我仍身处柴房里,沈约站在门前,午后的逆光将他轮廓勾勒得无比刺眼。

“既是死不了,何必还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声音很沉,五官也晦暗不清。

我想留住他再说些什么,我喊住他离去的背影,喉中却一片喑哑,怎么也发不出声。

谢允说我因过敏严重而被伤了根本,何时能重新开口说话还是个未知数。但是问题并不大,因为他能用手语和我交流。

沈约即将成为太子伴读,成国公为护他周全,往府中送来一批新的暗卫,其中一名就是谢允。

第一次见面,他那张脸就让我震惊。

他得意洋洋:“是不是和大人一模一样?”

很早就有所耳闻,由世家贵族所精心培养的暗卫大多与主公有许多相似之处,要么是身段,要么是品性,又或者,是基本一致的容貌。

他们生而就要为主公鞠躬尽瘁,甚至可能会代之赴死。

但在起先,大多数暗卫本人并不能知情,只以为是受到贵人赏识。

于是我摇了摇头,比划着说:“不太一样。你可比他可怜多了。”

抱着花盆匆匆借过,旋即就有人按住我的左肩:“喂,可怜是什么意思?”

“放眼整个长安,都没有人打得过我,为何可怜?”

“......你叫什么名字?”

被困在国公府的这段日子,谢允成为了第一个愿意和我主动说话的人。

但实际上他与我的接触也并不算多,无非是在一些家奴想把所有苦差事都让我做的时候借老国公爷的名头故意把我喊去,或是当姜沅坐在绿荫下刻意刁难我的时候偷偷爬上枝头,摇落满树的小青虫,姜沅被吓得人仰椅翻,丢下我慌不择路地跑了。

我跪在烈日下,恰好看见已闪至暗处的谢允,正一个劲地冲着我坏笑。

我微微颔首,以表谢意后又不动声色地离去,却听身后他的声音蓦地传来:

“姜满,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你要多笑笑,别总不开心。”

我怔怔抬手摸唇,自以为那抹弧度已经隐藏得很好了。

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当我回头看去,他已消失不见。

“你在看什么?”

忽然出现的沈约蓦地挡住我视野。

他质问我的语气很是奇怪:“不过是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姜三**却是又惦记上了?”

我垂眼不愿看他。

他沉默半晌,俯下身握住我的双肩,堪堪与我平视:“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你连府中最低等的家仆都不如。”

我轻轻点头。

可他并不放过我,肩上的力度甚至缓缓加重:

“还有,听人说这段时间你没日没夜的就知道往佛堂跑,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我有些吃痛,只好打手势表示无可奉告:“等我离了沈府,会记住大人与夫人的恩德。”

姜沅曾和我说,等她若是哪天怀上子嗣,就会放我离开。

就为这一句话,我仿佛终于抓到了一线生机。

于是得空便跪在佛堂前,只为祈祷两人能琴瑟和鸣,早得贵子。

少女怀春,鸳鸯心事。原先对沈约的那份肝肠尽断的不舍与不甘,早消失殆尽在那天缠绵悱恻的喜床上,甜腻靡靡的桂花中。

“离开?”

沈约怔愣一瞬,竟是不敢置信地笑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