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元二年,腊月末,清河村。

河边的垂柳被雪压弯了腰,枝条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挂,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谢虎站在谢家族长家门前,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没缓一会,他连忙急切地拍门,屋檐下挂着的冰挂在嘭嘭声中断裂,掉在地上碎成冰渣。

“不好了,太叔公,咱们谢家祖坟着火了!”

“春喜叔,你在家吗!”

过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人前来开门。

一人晃晃悠悠的从隔壁院子走出,赫然是远近闻名的街溜子,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根干稻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的对小胖墩道:

“你春喜叔他们今个大清早就去他岳丈家了,就你太叔公一人在家。他耳朵不好使,你声音小他恐是听不见。”

小胖墩谢虎不过也五六岁的样子,听王二麻子如此说,都快急哭了。

“那咋办啊,王二叔。”

平日里村里的人都叫孩子离他远点,他也无父无妻无子的,这突然被叫一声叔,咳,心里感觉有点热是咋回事。

王麻子清了清嗓子,“看好了小子,今个就让你见识一下叔的厉害。”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然后用小半个村子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

“谢族长,你家祖坟着火了——”

完事,王二麻子对着小胖墩龇牙一笑,“你且站在这,等会你太叔公就来给你开门,叔还有事就先一步。”

小胖墩挠挠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娘亲说受人帮忙就要谢谢人家。

于是学着大人模样抱拳一礼道:“多谢王二叔。”

王二麻子摆摆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回家继续睡觉去咯,看谁还说他王二麻子不干好事,哼!

不一会儿,吱嘎一声,门被人从内打开了。

谢氏老族长与小胖墩大眼瞪小眼,老头颤颤巍巍的开口问道:

“你说啥着火了?”

“祖坟!”

……

村里大半的人都被叫去谢氏祖坟山头‘救火’了。今个难得的不算太冷,孟氏挺着肚子沿着村间主路慢慢的散步。

前些日子去县城里,大夫说该还有一个多月才出生,让她平日里没事多走动走动有助于胎儿生产。

想到这里,她脸上也不由挂上慈爱的笑,伸手在隔着厚厚的衣服肚子上抚了抚。

她身后不远处,刚从谢家祖坟那片山下来的谢齐临。

目光阴鸷的盯着,前面那道些许臃肿的身影,想起村里人说的那些话。

“哈哈哈哈,老谢啊,看来你们谢家是要走大运啊。”

“莫不是永康家的大儿子,改明开了春就去参加县试哩,听吕氏说秀才十拿九稳的事。十岁的秀才,我的老天爷可真是祖坟冒青烟。”

“庭江媳妇肚子里不是还揣着一个吗,庭江小时候念书,先前的县太爷都说他最低是个举人老爷,可惜……”

“诶,别说那些扫兴的。庭江好人有好报,这祖坟冒青烟,指不定是天上神仙子转世投到庭江媳妇肚子里报恩来了。”

“可不是嘛,哈哈哈哈谢虎那傻小子说是着火,给老子吓得外衣都没穿赶忙过来,老子还奇怪大冬天的咋还会着火。”

关于考上秀才,谢齐临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他确实是谢家小辈里最会念书的。

他每天念书到深夜,一次岁考没考好,就被他爹拿着扁担毒打一顿。

他知道,他爹打他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不被谢家嫡支的孩子踩在头上,玉不雕不成器。

都怪谢庭江,哪怕他爹考上秀才,谢庭江在清河村还是处处压他爹一头。

现在又来了个神仙子转世,难道就因为是谢家嫡支,就要一辈子骑在他们头上不成。

谢齐临垂眸,捏紧的拳头指节泛白,什么神仙子!没出生就是一团肉。

此时已是午时末,村里的人一半多还在山上,另一半在家里准备做饭。

谢齐临将周围扫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猛地加速追上孟氏,用力一推。

孟氏在察觉到身后脚步声时,下意识用手护住肚子,不等她回头看来者是谁,一瞬间就被重重推倒在地。

看到孟氏身下的血色后,谢齐临立刻抄近路进山,一路走来他也没碰到过任何人。山上人太多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谁离开过多久。

只要现在折回去,等和大家一起下山,谁也不会知道是他干的。

感觉肚子一阵剧痛袭来,腿间流出阵阵暖流。孟婉宁疼到眼前发黑,不能言语,连呼吸都困难。冷汗顺着发鬓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土坑。

但她还是颤抖着双手,努力试着爬起来,口中发出气若柔丝的声音,“救…救…孩子……”

她的孩子才在她肚子里住了八个多月,就要消失了吗……她都想好了,如果是男孩,要教他明德知礼,尊妻爱子,万不可像她父亲行宠妾灭妻之事。

如果是女孩,教她,女子独立则天地皆宽,世间总是对女子多有苛待。

这想法虽不受当下人所认可,受点非议,也总归是好过像她娘一样困死在宅院分寸之地内。

孟氏昏死前,感觉从肚子处涌出一股温和的暖意环绕全身,一时间竟然也觉得身上没那么痛了…或许这就是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吧。

无人注意,孟氏的肚子闪烁点点红光,正在迅速的治愈她身上的伤。

……

两间房屋中的狭小巷子里,谢招娣死死捂住谢来娣的嘴。

姐妹二人都止不住全身发抖,牙齿打颤。她们来时只看见孟婶婶被推倒在地,一个背影正匆匆离去,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大堂哥!

谢来娣眼中饱含泪水,拿眼神问她姐该怎么办。

孟婶婶是一年前跟着庭江叔回村的,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像仙女一样。

前几个月,她被祖母罚两天不许吃饭去割猪草,饿得发晕不小心被田埂绊倒。

正巧遇到庭江叔和孟婶婶散步,孟婶婶温柔的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用洁白的手绢给她擦脸,给她点心吃,还指使庭江叔帮她去割猪草……

孟婶婶这么好的人,大堂哥为什么要推她。

谢招娣抿了抿唇,慢慢放下捂住谢来娣的手,说话的声音依旧发抖。

“不能直接去叫人,大堂哥知道后,肯定找由头让祖母把我们往死里打。”说不定还会找人牙子直接卖了。

谢招娣后面的话没说,但她知道祖母早就嫌弃她娘生了三个赔钱货。

谢来娣眨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双手环抱住自己小身体抖啊抖。“那怎么办啊,姐。”

谢招娣看了看周围的房子,叮嘱谢来娣,“你先把柴火送回去,现在在家的多半是女子,我去敲来福叔家的门,他家两个婶婶都是好的。”

谢来娣听话的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谢招娣一把拉住。

谢招娣用单薄打满布丁的袖子,胡乱给谢来娣擦了擦脸。“莫要再哭了,别让人给看出来。”

然后鬼鬼祟祟摸到一户人家门前,用力的拍了拍门。

“谁啊?”

听到屋内传来女声,谢招娣迅速钻进阴暗闭塞的巷子。

谷氏打开门,见没人还以为是谁家孩子在恶作剧。

“村里这些孩子,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

话未说完,就见不远处一女子躺在血泊里,急忙向那边跑去。

“来人啊——”

......

谢家,东厢房内。

吴大夫正在给孟氏把脉,一脸茫然。

他今日本是受叶里正邀,来清河村给他老母看风湿。虽然他媳妇做菜很好吃,但他是个有医德的大夫,绝对不是为满口腹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