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看了眼薛龄,视线在他粗壮的胳膊上停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很快又挪开了。
“召集人手,戊时出发,三更动手,误了时辰,要你的项上人头。”
“是是是!黑大人吩咐的,下官谨记,必不辱命!”
镇妖司的人雷厉风行,很快就走了,桌几上的茶都还热着。
县老爷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招手喊了薛龄上前,又抖起官威。
薛龄三步并做两步,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县老爷。”
“来的正好,这回你可躲不过了,你也听见了,上头召人去办差……”
县老爷晾了薛龄好一阵。
“可县衙的青壮加起来,也不过八十人,就连我也得去压阵,回去准备准备,戊时南城门外出发。”
往日,银子流水一样的送到县老爷囊中,还是有点用处的。
薛龄想着原身惜命、怕事、谄媚的狗腿做派,压下心头雀跃,装的不情不愿。
“敢问是什么差事?要用这么多人?大人,小人习武晚,没有武力本事傍身……”
县老爷咂摸着新茶:“说杀什么山上的兔妖……行啦,往前冲的有镇妖司呢,轮不着你卖命!”
县令是文官,不懂什么武功功法,自然听不出薛龄想要的暗示。
兔妖?薛龄心里咯噔一下。
脑中有闪电划过,记忆一幕幕串联起来,原身就认识一对儿兔妖。
它们最近刚产了崽,问原身要了大量的尸体,所以,给狐妖的那份儿才会短缺,原身只能捉了活人去充数……
县令重重放下茶碗,打断了薛龄的思绪。
话说完了还不让走,是要银子的,薛龄很上道。
“多谢县老爷体恤!小的前两日刚得了两坛好酒,稍后亲自送到老爷府上,大人办完差事,温酒夜话,也好安眠。”
这是原身行贿的暗语,两坛好酒,那就是一坛好酒,一坛白银。
也多亏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他漏夜行事,城门才开的容易。
薛龄说的体面,县老爷这才多了两分耐心,“你手底下那几个杂役,也上年纪了,慢些也无妨。”
意思是薛龄可以带人走在最后,前头有人冒险探路,他躲懒,自然安全。
辞了县老爷,薛龄马不停蹄去藏银子的地方,起了银子、送完酒,才赶回自己的地盘。
趁还有时间,得赶紧把那些孩子送回去,再把院里的尸骸埋了,料理干净。
“都说这清官不好当,今儿才知道,贪官也累人啊。”
县令是一方父母官,被打点的这么熟练,通风报信,难怪原身敢这么胡作非为。
瘫软着窝在椅子里,薛龄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惚看见眼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晃瞎了眼,眨眼又变成了白森森的人骨,颌骨一张一合的喊救命。
有人来叫,薛龄才猛然醒来,惊了一身冷汗。
“大人!大人?”
阳光刺眼,眯眼一看,是福叔,正轻手轻脚给他裹头上的伤口。
“大人吩咐的事儿,都办好了。”
薛龄浑身肌肉酸痛,人都快散架了,尤其是一双胳膊,油煎一样,咬牙一骨碌站起来。
今晚上还有场硬仗,抓紧时间扫完尾,攒积分去!
“福叔,备些吃的,再拿一袋碎银子。”
“是。”
到了堂前,几个萝卜头收拾齐整,个个年画娃娃似的。
尤其是二牛,膝盖破皮的小伤,愣是包的跟骨折一样。
“大人,您要的东西。”福叔手脚麻利。
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家愿意典卖孩子,多备些,没坏处。
掂了掂手上的钱袋,碎银、铜板都有,还有下人捧着四色点心,已经按人头分装好了,细心周到。
薛龄拨了拨,挑了块儿大点儿银子的丢给了福叔。
“有心了,赏你的,走,跟我出去一趟。”
福叔双手捧住,受宠若惊,“哎!好好!小六,老九,跟大人走!”
大人想买孩子就买吧,这世道……他们好歹有口饱饭吃。
福叔安慰自己,赏银总比板子好,良心不能饱肚子,忠心可以。
春柔磨磨蹭蹭不敢走,其他人也是忐忑万分,不知道薛龄又要带他们去哪。
“快点儿!管一顿饭行了,我还忙着呢!”
他们还是不动。
薛龄回头一看,小六机灵,老九力气大,但都是男的。
这群小孩女多男少,几个大老爷们是不方便。
“福叔,再找个老嬷嬷来。”
“哎,好!”
很快人就来了,一脸敦厚老实,胖胖的。
春柔踌躇着跟在老嬷嬷身后,比起常年暴躁偶尔心善的的薛龄,老婆婆更面善心慈。
问清这七八个小孩的住处,薛龄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出发。
先从最近的城北开始送人。
街上行人不少,见了薛龄就躲,像是见了讨命的黑白无常。
薛龄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敲开了眼前的房门。
一个年迈的老伯拄着手杖,颤巍巍来开门,看见是薛龄,骇的两汪浊泪都憋回去了,手忙脚乱立刻要关门。
原身是有多过分,个个这么夸张,薛龄眉头紧皱,手肘卡住大门,“过来!”
他胳膊下冒出了个小萝卜头,扑到老伯腿边!
“阿爷!呜呜……”
老伯丢了手杖,抱着小萝卜头坐地哽咽:“哎呦,我乖孙!我看看!刘婶说你被那薛狗拐了……”
猛的一回头,人高马大、一脸凶相的薛龄就在门口站着。
老伯骤然回神,被自己吓结巴了。
福叔提心吊胆的看着薛龄的背影,生怕他暴起伤人,或者随便找个理由,把这一对爷孙抓进牢里弄死。
薛龄只当没听见。
这些萝卜头本来就是原身拐走的,他再出面顶多算赎罪。
郁闷归郁闷,反正骂的是原身不是自己。
地上两爷孙依偎着,小心翼翼的看着薛龄,像是圈里的肉鸡见了黄鼠狼,手背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薛龄看的眼睛疼,挑了两块差不多大的碎银子,放在门槛上。
“孩子吓了一回,又走了夜路,好在没受伤,弄点儿爱吃的压压惊。”
不打人?还给钱?
两爷孙眨眨眼,从肉鸡成了呆鸡。
“福叔!”
“在!”福叔又喊了小六,放下两包点心,架起小孩就准备带走。
银钱给了,家人见过了,孩子也该带走了。
刚团圆,孙儿就被人当面儿拖走了,老伯撑着膝盖,捡起手杖就打!
“我就知道,薛狗无德!丧尽天良!我跟你拼了!你还我孙儿!”
活似暴怒的老狼,没牙也要咬两口。
胳膊上没头没脑的挨了一棍,薛龄夺了手杖一把折了:“福叔?你作甚?”
“啊?大人不是买孩子吗?”怀里赏银烫人,福叔昧着良心,也要办成差事。
好么,原身是个混账畜牲,这手底下的人伥鬼,也不是什么好货。
薛龄脸色难看,活似吞了上百只苍蝇一样。
担了前身的污名就算了,他好好把人送回来,名声兴许能好转,青阳县就这么大,这上门抢孩子的戏码一出,只怕是烂透了!
“放下,我没吩咐的事儿,不许做!”
“啊?是是是!”
福叔和小六惧怕薛龄,说撒手就撒手,小萝卜头扑通一声栽地上,撅着腚,动都不敢动。
薛龄身后的春柔他们更慌,挤成一堆,瑟瑟发抖。
里外拢共一进的院子,哭嚎声炸开了一片。
……
薛龄想骂娘。
但还有小孩儿在,他硬生生憋了回去,憋的脸红脖子粗。
闷头拎起小萝卜头,拍净了身上的尘土,胡乱塞回老伯怀里。
“手下鲁莽,唐突了老人家,见谅。”
瞥见那折成了两截的手杖,薛龄又放了一块儿碎银,“这玩意儿太脆,不中用,买个结实的。”
“告辞。”
赔礼、道歉都做完了,他轻轻闭了门。
薛龄回身,夺过老九怀里的点心,递给春柔他们。
“闭嘴,还想哭就吃点心!不许哇哇!”
“一人两包,吃自己的!”
小巷子寂静一片,门缝、窗沿偷看的人,连忙闪躲,生怕入了薛龄的眼,惹来祸端。
如芒在背。
“福叔,你们先回去,嬷嬷留下。”
“是是是。”福叔和小六、老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不敢不依。
打发了福叔他们,薛龄带着老嬷嬷送孩子回家。
有了经验教训,薛龄让他们自己敲门,老嬷嬷说话,他只管给银子、道歉。
前几个顶多哭一哭,二牛他爹牛大生的魁梧,见儿子受伤,差点动起手来,薛龄卡住他的胳膊,没打算吃亏。
满嘴点心渣子的二牛赶紧拦人:“爹,薛大人背了我一晚上,还给点心吃,你不许打他!”
两方收了手,细问才知道,这家体格魁梧不是练了武功,是祖传的天生能吃,所以壮硕,薛龄只能失望而归。
最后是春柔,一进门,娘俩抱团痛哭,泣不成声。
她爹是私塾先生,眼眶鼻头发红,丢了学生在堂上,之乎者也绕着弯儿的骂薛龄,“子曰,君子……”
三两句还能忍,巴啦啦长篇大论,薛龄就烦了,天色不早了,还急着去赚积分呢。
书塾不大,薛龄已经打量完了,书架上只有薄薄两本旧书,不是功法,难怪这酸儒只会喷唾沫星子,不敢动手。
他瞪着虎目,凶神恶煞:“先生看我是君子?”
“你?衣冠禽兽!狼子野心!”春先生跳脚痛骂,脱口而出,骂完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