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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湿冷在下过一场雨后尽数显现。
刚从地铁口出来,一阵风就灌进领子里,就算及时拢紧了围巾也还是有冷气跑进来。
温菱被冷得一个哆嗦,跺了跺发冷的脚,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深夜的地铁站已经没多少人了,白天这里也是最繁忙的站口,现在只零星几个人路过,唯一还在忙碌的是仍在加夜班的清洁工阿姨。
“你到底有没有打算要结婚?你年龄也不小了知道吗?”
“整天借口工作工作的,家里有穷到让你去打工的地步吗?我看趁早把你那店关了,回家里的公司来帮我干点活!”
“对方可是王氏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罢了,还给人难堪,让人家怎么看我?我温睿荣就教育出这么个女儿来?”
一旦安静下来,耳朵里就不断回响起那些刺耳的话、父亲生气的脸,还有那个姓王的男人油腻而自大的口气。
“像你这种大龄剩女,我也就是听我爸的话才来和你相亲的,摆什么脸子啊?本公子能来就是你最大的荣幸了!”
原本为了父亲催促了很久的相亲,她特意腾出今天晚上,连中午饭都没吃,挤出各种时间才勉强把今天所有的活干完,提早关了店。
傍晚早早去餐厅等着,那个男人迟到了半小时不说,吃饭的时候还一直吹他自己多么厉害,顺便把温菱贬低得一无是处。
她是强忍着想掀桌走人的冲动,非常礼貌地听那个男人吹了一个小时的水,到最后莫名其妙被人数落一顿,她脾气一上来就泼了那男人一头脸的红酒。
“听你说了一个小时没营养的话,也算是本小姐大发慈悲!”
解气是解气了,但这话没过多久就传到了温睿荣耳朵里,他一通电话打过来又把她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在地铁车厢里接他电话的时候,周围的人似乎都能听到话筒里的怒骂声,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远了。
风呼啸着卷起落叶,微黄带着点卷的叶片就这么飘到手边。
温菱捡起来顺着纹路展平了叶子,用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掏出了手机拍照。
但她并没有按下快门,而是慢慢放大了画面,稍稍挪开树叶,画面右边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呢,温菱已经忘了。
晚上喝了点酒,即使现在吹着凉风还是有点头昏,记忆力不太清晰。
但她感觉男人好像在她从地铁站出来之前就坐在那儿了。
镜头里的男人穿着一身单薄的卫衣,牛仔裤是破洞的款式,膝盖光秃秃露在外面,身上唯一可以看得出冬天氛围的,是他头上那个针织帽。
大冬天刚下过雨的晚上,北风刺骨地吹着,还坐在地铁口风最大的位置,他就不冷吗?
温菱发现贵的手机果然有它贵的道理,当初冲着极佳拍照能力买下的手机,原本是为了扫描文件的时候更清晰,没想到用来观察人也很方便。
画面即使是放大了很多倍,在深夜照明条件不好的情况下,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还能清楚看到男人帽子上的标牌。
那是某奢侈品牌当季的最新品,上周她还在杂志上看到,几乎是一眼相中了,结果想去预订的时候发现早已售罄。
再朝下看,他卫衣上的标识也是同品牌的产品,牛仔裤倒是没看清是什么牌子,但总之他浑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应该不低于两万。
穿着这么好的男人现在却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单手撑着腿,孤零零坐在寒夜的地铁站前。
长长伸出去的那条腿的裤脚已经被雨水浸湿了,昂贵的球鞋直接泡在积水里,丝毫不在乎。
温菱忍不住猜想他的身份。
怕不是一个被赶出门的软饭男,或者是和家人吵架闹脾气跑出门的富二代。
但她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开豪车的富二代怎么会纡尊降贵坐地铁,况且那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和家人闹脾气的青春期高中生。
即使是坐着也能看出修长挺括的身材,还有棱角分明的轮廓,看起来更像个年轻男模。
温菱持着手机观察,心里对那个陌生男人的形象已经有了大概的定义,越发觉得他是个不正经的人,自动把他和那个姓王的划分为了一类人。
如果说他们有哪点不一样,他也只是长得比姓王的好看,只不过男人骨子里都是一个样子罢了,好没趣。
而就在她刚准备放下手机的时候,镜头里男人原本一直看向右边的视线,忽然转向了正面,和温菱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她突然一惊,慌忙放下手机。
被人看见了。
一股燥热的感觉从身体里泛上来,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脸一定红透了。
这下她酒也醒了一大半。
温菱坐在长凳上僵住,手紧紧抓住大衣的绒边,不敢抬头去看前方。
她怕一抬头就看到那个人朝这边走过来的身影。
他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在窥视他?她不会被人当成变态报警抓走吧?
不对,明明是对方看起来更像可疑人员。
大晚上坐在地铁口不回家,还穿一身名牌,谁知道那些钱哪来的,他不会是在逃嫌犯吧?
温菱紧张地胡思乱想着,想法不知不觉越来越无厘头。
而就在她的想法越飘越远,紧张感因此逐渐减退的时候,头顶上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
是很温润的音色。
温菱低着头,视线里出现那双被雨水沾湿了的球鞋。
白色的边缘已经被泥水弄脏了,紧挨其上的牛仔裤脚更是被润得湿乎乎一片深蓝色。
是那个男人。果然被他看见了吗…他是来谴责自己的吗?
温菱缓慢抬起头,好不容易消却的紧张感又重新将她从头到脚包裹。
“怎…怎么了?”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一定是在颤抖。
她可是在百人会议厅里作报告的时候都丝毫不会害怕的人,现在只因为自己理亏在先,总被做贼心虚的感觉束缚着。
她发誓下次再也不随便窥视别人了!
男人被碎发些微挡住的视线紧紧胶黏在温菱脸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就像刚才温菱看他一样。
只不过这个更直接,温菱是偷偷摸摸。
因为照明不好,温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没在笑,嘴唇紧闭着,唇边的弧度是向下弯的。
完了,人家生气了…
“有没有纸巾?”男人突然的出声打断了温菱的胡思乱想。
“啊?纸巾?”温菱疑惑。
男人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掌伸出来,“跑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弄破了。”
温菱拿出手机照灯来看,他手掌上果然有一大块伤口,而且看起来还挺严重的。
手掌右侧完全擦破了皮,很大一块红肿露在外面。
最深的地方处似乎连里面的肉都能看见,旁边的血虽然凝固了,但中心依旧有些微还在朝外冒的血珠,看起来应该受伤有好一会儿了。
温菱抬头看他一眼,“这么大的伤口不去医院处理,用纸巾擦有什么用?”
倒也不是她不愿意给他纸巾,只是人的常识就是受伤后去医院处理。
眼前这人不仅不去医院,还大半夜坐外面吹风,把伤口暴露在外面,是想要感染细菌让小伤口变成重症吗。
温菱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有点愠怒。
自作多情地想,不能排除那个男人想要和她搭讪的嫌疑,但用伤口来做借口显然有点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目光盯久了,男人似乎有点不自在,伸出来的手僵了僵,然后迅速收了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好像是屏住呼吸很久以后那样,小心翼翼叹出气来。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扔下这一句话,他立刻转身朝后走去。
事情发生得突然,温菱甚至没来得及反应,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跨着大步走出好一段距离。
刚好有冷风吹来,温菱看着他抱臂紧紧缩了一下,单薄一条背影在黄色街灯下显得十分落寞。
她不禁想起一个年轻人因为睡在地铁口而半夜冻死的新闻,那个可怜的身影逐渐与眼前男人的背影重叠…
“那个!”温菱大声叫他。是自己的怜悯心在叫嚣。
男人脚步停住,扭过头来,“什么?”
“要不要来我家啊?”
“…?”
“我是说,那个…反正我家就在附近,我可以给你包扎伤口!”
温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头脑一热,她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其实想要帮忙的话,她完全可以把他带到医院去包扎伤口,但不知为什么开口就变成了“来我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父亲对她的指责,让她有点想要随便找个男人领回家给他交差的意思。
既然一直催着她和那些“公子”们相亲结婚,那是不是只要说她是有男朋友的,温睿荣就不会强硬地逼迫她了?
总之就这么把他带回小区了。
男人安静地跟在后面。夜晚的小区十分安静,路上只听得见他们两双鞋跟践踏雨水的声音。
温菱回头去看他,只见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对着砖块两块踏一步地走着,手揣在卫衣荷包里,为了防止冷风跑进去,紧紧收拢着松垮的衣服下端。
看把他冷成什么样子了…大冬天耍酷的后果。温菱在心里默默谴责。
不过,她到底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干什么呢?
头脑一热做的决定,也没打算真的和人发生点关系,她不是随便的人。
万一那男人真图谋不轨,刻意接近,想害她怎么办…?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公寓门口。
“温小姐回来了!”
门口的管理员听到有人刷卡进门的声音,赶忙站起来迎接。
温菱客气地笑笑,“张姨值夜班辛苦了。”
“不辛苦,该做的!”管理员也礼貌回礼。
只是当她看到紧跟温菱身后进来的男人时,愉悦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度问,“不知这位是?”
荣华园是个高级住宅小区,不止门口配了保安,每栋公寓都单独配有管理员,就是为了盯着有没有除公寓住民以外的陌生人进入楼栋。
虽然每栋楼都设置了门禁系统,但曾经也发生过有人尾随住户进门的事情,所以物业才又增设了管理员。
男人一身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那么狼狈的样子,管理员恐怕是把他当成了尾随犯。
“啊,他是…”温菱意识到问题的时候,想要解释的话突然堵在嘴边。
她向来是有什么就实话实说,只知道自己要带他回来包扎伤口,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跟他之间的关系。
直接说明原委吗?那她带个陌生男人回家的事岂不是明天就要被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了?管理员张清最喜欢传八卦!
就在温菱犹豫要怎么解释的时候,男人突然开口了。
“我是温小姐的远房表弟,今晚在她家借宿。”
这样的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温菱和他对视一眼,尴尬地笑了起来,连忙对张清说,“啊对对,他是我表弟来着,今天刚来锦市没地方住,所以我干脆叫他来我家住了。”
“这样啊…”张清狐疑地笑笑,探究的眼神在男人身上滚来滚去,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一样。
她显然不信这样的解释,但既然温菱都这样说了,她也没办法,只好放他们进去。
电梯缓缓上升的时候,温菱疲惫地靠在了一边,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是回来了,可真是累死了。”
她捏捏右边的肩膀,最近因为疲劳,肩周炎又犯了,酸得不行。
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再算算回去的时间,帮他包扎完送走他,自己再洗漱什么的,全部收拾完到上床睡觉的时候差不多接近凌晨两点。
明天上午还要早点去店里等着新到的那批货,七点就得起床赶过去,那么睡眠时间只剩下不足五小时。
温菱看着站在电梯一角的男人,心想要是不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就好了,不找麻烦她还能多睡一个小时。
电梯缓缓上升,楼道里没了生活音,只听得见升梯时发出的哐哐声,还有男人浅浅的呼吸声。
到了明亮的地方,温菱终于能看清他的样貌。
虽然眉眼被帽子压下来的头发挡了去,但依旧看出来长相不俗。
鼻梁高挺,轮廓温润,不是浓烈到攻击性很强的长相,但看了就很舒服,像日杂春季刊的封面男模。
“对了,走了这么久,好歹也算认识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温菱,温柔的温,菱是菱角的菱,你呢?”
温菱突然的话语,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男人回过神来。
他收回视线,又把它重新聚焦在温菱身上,缓缓放下抱在胸前的手,站直了身体。
好像有点犹豫,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顾齐,顾盼生辉的顾,齐心协力的齐。”
一字一顿,说得非常认真。
只是,听完他的自我介绍,温菱原本还微笑着的脸突然顿住,“顾齐?”
这两个字的组合听起来好熟悉。
于是开始在脑海里飞速搜索着,她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顾齐…?”她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朝哪里逃,但后背却抵在了坚硬的电梯墙壁上。
男人没说话,她也不敢直视他,只敢将视线放在他身后的广告牌上。
不知从身体何处而起,有种刺痛般的感觉涌上。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后退,为什么总觉得好像亏欠了他一样。
虽然没有抬头,但感觉他的视线一直注视在自己身上,温菱有点头皮发紧。
想快点想起他是谁,但脑子就像起雾了一样,就像站在磨砂玻璃后,对面明明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关于他的记忆呼之欲出,但就是想不起是谁。
怔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为了确认而问道:“你是说…你叫顾齐?”再让她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她想,再听一遍,她一定能想起的。
男人静默了一会儿,眼神缓缓抬起,“嗯,顾齐。”轻飘飘且疏离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虽然只是短短三个字,但每个音调和咬字撞进她耳朵里的时候,她的确想起了一点东西。
看得出来,这个人的确认识她。
终于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的脸。
他站在灯光下,脸上的表情被帽子和头发的阴影挡得晦暗不清,但她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浑身上下的冷气。
磨砂玻璃一旦碎掉,那张看似陌生的脸孔,也在下一个瞬间有了清晰的轮廓。
“顾齐…”她呆滞地望着他的脸,喃喃道。
记忆飞速流转,她仿佛还能闻到高二夏天的那个午后,从教室窗子里飘进来带着海味的风,从模糊到清晰。
本该是这样的轻松的回忆才对,但温菱却忽然想夺门而逃。
因为随之想起的,是最后那个食言了且不告而别的自己。
她记起了,她似乎的确亏欠他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