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入京

这是杨赛长到十九岁以来第一次来到京城。

春天的风顺着马车车帘的缝隙轻轻悄悄地吹进车内掠过少女的脸庞,长安城的风比苏州的要烈,但比记忆中大凉州的风雪要柔。

杨赛如是的想着,若是阿爹还在就好了。

小的时候杨赛身体不好,总是患病,因此阿爹阿娘为了她康复疗养考虑,将她一直养在杨赛父亲的至交好友了尘大师膝下,寄居在苏州寒山寺中。

“苏州风水养人,阿赛你好好听了尘师父的话,阿爹以后有空就来看你。”

杨赛现在还记得父亲说这话时候依依不舍的神态,和他下山时候一步三回头的动作。

“小姐。”丫鬟漱玉用手推了推她的胳膊,杨赛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是她递过来的一张绣着迎春花帕子。

“擦擦眼泪。”漱玉说。

两道冰凉的触感在杨赛低头的一瞬间沿着脸颊两侧滑落,她接过手帕,抬手胡乱擦了擦脸,而后那张绣花帕子被她捏在手里叠成无数折死命的掐着。

胸腔里头的心像是被人伸手进去打了无数拳后隐隐作痛,她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深呼吸调整即将崩溃的情绪。

三年前,大胤太子刘瑾行代表大胤与河对岸的青武国进行和谈,谈判失败,青武国人撕毁盟约,当场翻脸。

数万早就埋伏好的雪狼骑倾巢而出,目的就在于取得那位大胤朝储君的性命。

杨赛的父亲杨孝作为护佑太子殿下的随行将军,应该保卫太子安全撤离。因此,杨孝和杨赛的三位兄长,以及她的二叔三叔连同两位表哥一起,死战殉国。

作为护国将军杨孝唯一留下的孤女,杨赛被皇帝封为安城君。

守孝三年即将结束,杨赛自苏州启程赴长安。

长安此行一为进宫面圣,叩谢天子,二为探望生病的母亲穆茹。

杨孝出事以后,北疆几十万靖安军的指挥权统归杨孝的妻子,凤梧将军穆茹掌控。

上个月穆茹回京述职,就在到达京城的第二日。

她疯了,每天胡言乱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什么人都不认得。

抹了把脸坐正身子,杨赛压下万千思绪。她知道马上就要直接进宫面见圣上了,无论如何,不能红着眼去见当今天子。

漱玉知道自家小姐最近的心情不好,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当下也不多说话,只是靠过来揽着杨赛的肩膀,示意万事都有她在身边相陪。

恍惚之间听到外面有喇叭鼓乐吹打的声音,紧接着二人所坐的这辆马车摇晃了两下就停了下来。

那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杨赛有些悲愤又有些生气的心情涌到心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发泄。

漱玉掀起帘子查看情况,一眼看过去,长安的街道到处都是几人从未见过的繁华布置。

先不说从城门过来一路上都是平整大气的石板路,就连现在屋顶成群的青瓦片也是苏州城内富贵人家才有的装扮。

宽敞的街道两边挤满了人,他们都探头探脑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有几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从道路对面跑过去加入人群,念叨着要看看新科状元郎长什么模样。

他们的声音不小,车内的人也听的真切。

瞧着方向,杨赛所乘坐的马车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造成的突然颠簸。

“徐延昭,你做什么?吓到大小姐了。”漱玉嗔怪地敲了敲马车的车壁。“怎么,人到了长安城,连赶车都不会了?”

徐延昭是杨赛三哥杨撼山的亲随护卫,也是同她和漱玉相识多年的好朋友。三个人的年纪差不多,又脾性相仿,所以平日里说话其实并不太区分主仆规矩。

他那天本该和杨撼山一起去落凤滩的,但机缘巧合地被杨孝留在中军大帐留守候旨,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阿昭也是为了躲人。”杨赛拍了拍漱玉,冲着她眨眨眼睛要她少说几句。

杨赛明白,不光是自己不高兴。今日里再到京城,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过会儿入了宫一定要旧事重提。

徐延昭的状况也不是很好。三哥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又是军队同袍,生能同寝死不能同穴,三哥的惨死对于徐延昭也是个极大的打击。

是时间磨灭不过去的裂痕。

“大小姐,今儿个是金榜状元巡街,他们的车队就在前头拐角,咱们让吗?”徐延昭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他的声音夹杂在铜锣和唢呐中,杨赛只能听得个七七八八,并不那么的真切。三月初二,她盘算着日期,确实是科举殿试放春榜的日子。

按照大胤朝的惯例,中榜的前三元会随同礼部准备的仪式队伍,胸前戴着大红花,骑高头大马在长安城里游街一圈儿。

一为彰显状元风采,耀大胤国威,二为激励其他尚未参加科考的莘莘学子积极参与,有朝一日也能享受这样的殊荣。

“状元巡街,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还未等她说话,铜锣声就在耳边炸响。状元队伍还在原处,巡街开道的捕快已经来到了附近。

三年一春闱,这本是王朝上下的喜事。状元代表的是千万读书人,也是皇帝的天子门生,他们未来或许是封侯拜相的千古贤臣,于情于理都该杨赛相让。

但她让路的话刚想出口,却被外面的捕快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尤其是你们这白幡马车,躲远点,别把晦气带给我们状元爷。”

杨氏一门男丁惨死,杨赛作为遗孤,该守孝三年。大后天就是她除孝服换彩衣的日子,不过现在还不满三整年。

因此从苏州来的一路,不光是他们都身穿孝服,马车顶上也系了白布灵帆。

他们的马车很普通,是从苏州来长安的路上徐延昭随手在商行买的,因为杨赛祖母不喜铺张浪费的作势。

若是乘坐杨家自己的马车入京,车上的族徽就很是显眼,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捕快见赶车的徐延昭不言不语,目视前方连看都不看他,心中的火气蹭的就烧起来。在京城这地方,能够如此对他不屑一顾的,徐延昭算第一个。

“嘿我说,你们这儿是没听见大爷我的话吗?”还是刚才那个捕快的声音,他又敲了一下手里拿着的那面铜锣。

“大爷说了,让你们给状元爷让路,你们这个灵帆忒晦气,别冲撞了我们的喜气,来人,给我把他们拉走打板子,我说你到底是聋啊还是瞎啊……”

捕快离得近,抬手一拳正打在徐延昭的肩膀上。徐延昭不躲不闪,径直受了这一拳,空闲的右手在同一时间捏住捕快拿着铜锣的左手腕。

铜锣坠地,乒了乓啷地绕圈作响,慢慢地停下。

“哎哎哎哎!你这莽夫,放开我!”捕快一面疼得龇牙咧嘴,一面招呼他其他的兄弟快些上来帮忙。

开道的捕快共有四人,两人持锣,两人持剑,许是同一班组的捕快关系好,现在听了他的话,都涌上来要动手。

徐延昭只顾着躲闪,混乱中,一人扯掉了马车上挂着的灵帆,牵拉掉了那盏悬在车头的小白纸灯笼。

灯笼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个圈跑到街边,一脚被路人踩扁。

杨赛示意漱玉在车内等她,掀开车帘子探身出去。徐延昭拧着那名捕快的手,疼得他呲牙咧嘴的直叫唤。

这下周边的百姓和与他同巡的捕快都傻眼了,敢如此对待状元巡街的开道捕快的人,他们或许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

“阿昭,放开他。”杨赛淡淡道。“你把刚才的话,再给我重复一遍。”

虽然唢呐声音很高,可是周遭的百姓现在伸着脖子盼望状元的人不多了。人都是喜欢看八卦热闹的,他们都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这边。

杨赛知道,她必须要让更多的人,听见这名捕快到底在如何言辞狂妄。这样就算闹到了御前,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会比她更加激动而已。

“呸,你算老几,让我说就说?”捕快活动着酸疼的手腕,指着杨赛的鼻子怒不可遏。“你是哪家的女子?纵使恶仆刁奴殴打官差?”

徐延昭是杨家靖安军登记在册的正牌嫖姚校尉,他活了二十年整,第一次被人当街唤作恶仆刁奴。

“阻拦状元巡街是要吃板子的,你们弄来一辆晦气的戴孝马车,恶心的是我们天子门生。”他提到皇帝的时候还拱手朝上,以示尊敬。

“大胤律例有云,状元巡街遇阻挡者,先鸣锣驱赶,若不闻,再赶,三不闻,杖责二十。”

杨赛跳下马车,缓步来到徐延昭身前。

“我一直坐在这马车内,方才我只听到了两声锣鼓,我们并没有三不闻,你缘何一上来就要打人?”

捕快嗫嚅半晌,众目睽睽之下涨的脸红,他用手指着杨赛,被徐延昭一把拍掉。

“是你家这刁奴先顶撞官差!”

“你既然点出我们这是灵帆,那便是瞧得出主人家丧期的,不但出言不逊,还动手扯下,那是你主动讨打。”杨赛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盏被踩扁了的纸灯笼上。

她用肘关节碰了碰徐延昭的小臂,让他先冷静不要继续动手。

京城的捕快是在天子脚下供职的,按照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说法,当然要对他客气一些。

“嘿你这泼皮娘子,今天爷要是不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找打,爷爷就该更名改姓了。”捕快挽了挽袖子,招手呼喊他的兄弟们重整旗鼓一拥而上。

杨赛身手不行,不过倒是退的快。转身闪到跟随马车同行的四位亲随护卫中间,他们将她围在一起。

打头的那人要伸手去拉徐延昭腰间系着的孝布白绫,他闪身躲过,没有杨赛的命令,他不敢主动出手。

“徐延昭,打!”杨赛站定后朗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