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翻山越岭
弟弟失踪的那两个小时,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我已经在河边想好要怎么跳下去才能死得不那么狼狈。
所以当弟弟从面包车里大喊“姐姐”的时候,我恍若新生。
结果我却被闻讯赶来的爸爸一脚踹进了河里。
妈妈还在一旁骂骂咧咧:“你这个死妮子,一个孩子都看不住,你怎么不去死?”
结果有人拨开他们,跳下水救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被救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新生。
1
在毫无准备的时刻被踹下水,瞬间就呛了几口,肺里生疼,根本来不及换气。
岸上的骂声一直不曾停歇,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上去好,还是直接沉下底才最合适。
老师拖了一会堂,导致我没能及时接到刚一年级的弟弟,等我去找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学校了。
我独自找了两个小时,也哭了两个小时,然后跑着去爸妈的工厂给他们留了口信之后继续出来找。
天知道我的度过了怎样难捱的两小时,说是度秒如年一点也不夸张。
可没想弟弟出现了,我依然还是度秒如年,毕竟呛水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回家也不见得会好受。
只听一声嘹亮的“让开”,我身边的水花迸开了,有人游到了我身边,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水花也可以这么美。
他紧紧地抱着我,往岸边游去,把我放在车上对着弟弟说:“走,咱们送你姐姐回家。”
这人我认识,是黄老师的丈夫,黄老师是我们这的支教老师,也是唯一一位来了就没再走的老师,听说她的丈夫是她大学时期的男朋友,本来来这里是要跟她当面说分手,没想到最终也留了下来。
刚刚也是他发现了在路边独自行走的弟弟,开车将他送了回来。
弟弟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他既不知道他的失踪给我带来了什么,也不明白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的年纪和家人的疼爱注定他此刻的天真无邪。
“姐姐,这是赵老师,他说他跟你们黄老师是一家的,他今天第一天来上课,教我们打篮球,可好玩了。”
赵老师从驾驶座给我递了块干毛巾,说道:“赶紧擦擦,别着凉了。”
我一边擦一边听他大声地训我弟弟:“李梦龙,你今天为什么不等姐姐来接你,你当时答应的好好的,为什么我一转身你就跑了。”
他委委屈屈道:“别的小朋友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太无聊了,我就顺着姐姐来的方向迎着她走呢!”
“这样太危险了,以后不可以这样,如果姐姐没来,你可以告诉老师,老师会送你的,能不能做到!”
“能!”
2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后视镜里的爸爸妈妈越来越远。
轮胎飞快扬起的灰尘里,我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们是如此的渺小。
而我也意识到,这种片刻的逃离竟让我莫名其妙的觉得安心。
尽管我明白,这一切都只有眼前的这五分钟。
因为五分钟后我就到家了,这村头到村尾我平常要走半个钟头,原来也只有五分钟的车程。
那我同桌说的县中呢?
是不是其实也没有大家说得那么遥不可及呢?
只要我有车,只要我有车,我一定就能把这里的一切远远的甩在身后。
至少可以甩在半个钟头以后。
爸妈就在半个小时后到家,跟我想象的不同,对于赵老师没一起把他们载回来这件事,他们表现的丝毫不在意,还笑着说:“孩子把您车都弄脏了嘞,垫子拿下来我们洗洗吧。”
赵老师严词拒绝了,只是对他们说:“照看孩子是家长的义务,不要强加给未成年的孩子。如果你们时间上有冲突,可以让徐梦龙跟着我们上兴趣班,一个学期多交二百块钱,结束后老师会亲自送他们回来。”
我爸乐呵且**地说道:“我们没那个闲钱啊老师,他姐姐下课可以接送他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
其实我跟弟弟的学校挨得不远,但是放学的时间根本不一样,我今年都上初三了,很多人都在留校晚自习了,我却连下午最后一节答疑课都上不了。
赵老师似乎不意外他会这么说,或者说他其实很有面对这种类型家长的经验,只见他面不改色道:“那就别打骂孩子,她已经帮你们减轻了负担,就不要过度苛责,今天的事情本来就不怪她。”
3
赵老师的车子刚响起发动的声音时,我家里还是风平浪静。
可当他的轮胎开始转动,我还在望着默默出神时,一个板凳就砸在了我身上。
那是一个竹子编织的小凳子,仔细看还能看见椅背上有不少血迹,有些是编织的时候扎到了我的手时留下的,还有些是上次弟弟摔跤时砸到我背上留下的,反正弟弟的每一次稍有差池,都会让这个椅子平添点血色。
紧随而来的是尖刻的叫骂声。
“你知道现在人口拐卖有多猖狂吗?你怎么敢让你弟弟一个人放学?他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几个你够赔啊?”
“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每天除了上学就是伺候你弟弟,这点破事情都做不好,我养你干什么?”
说完这句,我妈的巴掌已经挥到了我脸上,避闪不及地我只好用左脸迎了过去,一瞬间就肿了起来。
我妈看到我躲,更生气了,对着我的脸开始左右开弓。
痛觉是有的,但心灵是麻木的。
我死命捂住左边的眼角处怕被波及,因为我右眼的视力曾经就是在一次被混合双打中被肘击中,近视接近四百度,至今看黑板都很吃力。
“打死你这个臭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拿你弟不当回事!”
“以后每天按时去接,听到了没有?再有下一次我看到他一个人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我弟弟坐在院子里的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切,我看不出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的害怕和怜悯,仿佛他犯错我挨打已经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是无知且麻木的,他的身上是我们村里无数哥哥和弟弟的缩影,让我避之不及。
那天晚上我浑身都痛,只好趴着睡觉。
我人生第一次梦到了我居然拥有了一辆车,我坐在驾驶室上,大开着窗户,周围的一切都在随着速度的不断攀升而远离,一座座大山和一条条河流,像走马观花似的从我眼边掠过,直到太阳洒在了窗台上,我醒了。
4
不仅仅是太阳,还有弟弟的水枪。
他坐在窗台望着我笑,“姐姐,起来陪我玩,不然我告诉爸妈你在家睡懒觉。”
他应该觉得自己很可爱,他很喜欢偏着头朝别人笑,因为爸妈常常会在这个时候夸他古灵精怪。
可我感受到的只有邪恶和心寒。
经历过一夜的洗礼,我身上的伤更痛了,一坐起来,仿佛有一万道伤口在叫嚣。
他把水枪里的水浇得我一床都是,我忍着疼痛把被子抱到屋外去晒。
我阻止他继续往被子上喷水时,他说:“要么浇被子,要么浇你,要么告诉爸妈,你选一个吧。”
我选择把他打了一顿。
因为我心里明白,只要他有了告状的打算,无论我是否有做过,爸妈一定会拿我出气。
他怒气冲冲地跑出去:“我要告诉爸妈去!徐梦男,你死定了!”
我是死定了,因为如果连续被打的话,我是真的会起不来床的。
曾经有一回,头一天弟弟摔跤摔掉了门牙我被打了一顿,第二天他故意当着爸妈面拿出那颗牙说又摔掉了一颗,我爸妈不分青红皂白又把我打了一顿。
那一次,我整整大半个月没起得来床,隔壁王婶趁着我爸妈去上班的功夫来看我,都是眼泪汪汪的,直呼作孽。
徐梦龙摔门而出的声音很大,有人从院子里探出脑袋望了半晌喊道:“男男,是你弟弟出门去了吗?你赶紧跟着,不然你爸妈回来又发疯!”
王婶的声音接踵而至:“让他们发疯,迟早被他们养成二世祖!男男,晚上来我这吃饭,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来我家掀桌子。”
我“诶”了一声算是答应,却在夕阳的余晖下走出了家门。
5
路过村头小卖部的时候,我看到弟弟李梦龙正在里面跟小卖部的儿子胖虎玩游戏。
他的嘴里含着一颗话梅糖,很大一颗,说话间若隐若现,那是我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却被他随手分享给愿意陪他捉迷藏的小朋友。
口水在我口腔里分泌了一会儿,混着嘴角的血腥味被我咽了下去。
李梦龙会在五点半左右到家,赶着爸妈下班的点,然后告上我一状。
家里的分工会在这一刻得到高度的体现。
具体表现为:妈妈去做饭,爸爸负责教训我,李梦龙在一旁观看,而我,是默剧表演艺术家。
你以为我是天生就这么抗揍吗?
不,不是的,只是哭得声音越大被打的越凶而已,而眼泪它懦弱且无能,除了表现出你的软弱外,毫无作用。
我朝村头走去,越走越快,越走天越黑。
其实我无处可去,我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路的尽头到底会出现什么,我人生的前十四年和这个村庄里的很多人一样,一次城里都没有进去过。
我听黄老师说过,城市里的人文和风景,是我向往的,却也是可望不可及的。
路边的草丛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我被吓了一大跳。
是我们村的守村人,一个表亲结婚生下来的、智力有点问题的男孩,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这幅疯疯傻傻的样子。
他用手使劲扯我,他的背后就是一片农田,倘若栽下去断手断脚也不是没可能。
我越拼命挣扎,他越觉得我是在跟他玩游戏,扯得便更厉害了。
他的手劲很大,又按在满是伤口的手臂和肩膀上,我几乎快被他扯下去。
就在这时,一束光从不远处打过来,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谁在哪里?”
6
是赵老师。
他和黄老师一起来送艺术班的孩子回家。
那男人一听到有声音传来,吓得立刻松了手,顺着农田外围就跑掉了。
赵老师见是我,有点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不是在李家村?”
我望了望四周,一片漆黑,只顾着低头走,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另外一个村庄。
原来不是翻过了李家村就是外面的世界,李家村走完还有丁家村,丁家村走完也许还是什么别的村。
总之,翻过这座山还有那座山,我面前的大山远远不止父母和家庭。
黄老师温暖的笑脸从赵老师背后闪了出来:“是梦男啊,走,老师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