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萧家有女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湖笔宣纸,颜体小楷,或许是因为练得久了,字体也算有模有样,却因腕力不足而尚未成体。写字的小姑娘还不满十三岁,姓萧,父母为她取了学名黛秋,因无小字,家里人都唤她秋儿。
黛秋是京城名医萧济川的独女。这说来也是件奇事,萧家世代行医,到了济川一辈更是医术超群,更曾在军前效力,如今领了内务府从五品供奉,在太医院供职。萧家里又经营着医馆药铺,悬壶济世。按说厚积贤德,原该子孙昌茂才是。
可萧济川二十岁上下娶妻杜氏,夫妻和睦恩爱,却久婚无子,直到三十年岁头上才得一女,夫妻俩爱如珍宝,引她读书写字,充男孩儿教养。黛秋去年才留头,两条半粗不细的辫子油光水滑,辫子上系了彩绸花绫子,身穿家常半新的缎面小袄。圆滚一张小脸,粉白可爱。
她盘腿坐在炕上,就着炕桌上铺了纸,写几笔,又停下端详片刻,才要落笔再写,听见尖刺的叫声,她手一抖,那饱沾墨汁的笔尖随之抖落一大滴墨色染了雪白的宣纸。
黛秋抬头,还不等她分辨这声音的出处,有男有女的嚎啕声就从前院传过来。她丢下笔,跳下炕,拔腿就跑,才到门口,正与跑进来的小丫头百花撞个正着。百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黛秋。
“酥油的味道,掺了桂花和红豆的香味,百花,你又去厨房偷吃福妈做的酥油桂花饼!”黛秋笑道。她天生一只好鼻子,能识百香百气,连那些制成了的药粉药面,她闻过都能辨识清楚。百花每每将身上沾些味道,故意逗她去猜,少有出错。平日里,她们只当件乐事来玩耍,可惜眼前百花再无心玩笑。
“姑娘,可了不得了,咱们老爷被国公府扣下了。太太才得了信儿,现下上房已经乱了营了。”
“哪个国公府?”黛秋见百花神色失常,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还有哪个国公府?不就是丰城巷辅国公骆家。”百花带了哭声,“车把式憨三儿才跑回来报信儿,老爷是从宫里被骆家接走的,憨三儿在骆家门口等了一夜不见老爷出来,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家一个买办出来,细问了才知道,他们家小爷病了,请老爷去瞧,起先还瞧得好好的,不知老爷说了什么,惹恼了他家主母,竟叫人给绑了。”
百花说一句,黛秋心凉一片,还不等她说完,黛秋抬腿就往外跑。
萧家虽有官职,但在京城里实在算不得权,算不上贵,两进的小院子,夫妻俩住前院,后院给女儿住。服侍的人不过是世代效力的两三房仆人并几个小丫头子。十来口人的日子虽不是一堂富贵,此前也算得上安乐,眼下却乱成一团。
一屋子仆妇丫头哀哀哭泣,连男人们也淌眼抹泪的。唯有济川的原配正室杜氏呆坐在红木圈椅上,她死死地咬着唇,五官姣好的脸惨白得无一丝血色,一双单凤妙目红得如同浸了血,早含了两缸子的眼泪,只是不肯落下一滴。
见黛秋一脸惊恐地跑进来,杜氏狠狠抹一把脸,强迫自己如常朝女儿招手:“秋儿,来!”黛秋没见过这阵仗,不知发生怎样了不得的事,便有些怯怯地朝母亲走去。杜氏咬一咬牙,将桌上的盖碗狠狠一墩,向众人厉声道:“放肆!”
这一声虽不大,厅堂里顿时肃静无闻,小丫头吓得低头侍立,两个有年纪的仆妇满脸是泪,却再不敢发悲声,只抬头看向杜氏。
“天还没塌,老爷还没死,你们就这样忙着哭丧?”杜氏环视众人,“难道哭塌了这房子,老爷就能回来?”
主母如此,众人便不敢似方才那样惊慌,杜氏也不理他们,先拉了女儿的手,面上勉强含了一丝笑意,道:“秋儿乖,这里并没有你的事,昨儿你父亲留下那几页诗篇子你可都背熟了?那临的字帖儿也该赶出几篇来,仔细他回来考问你功课。”杜氏语气温和轻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萧济川只如往日问诊未归。
黛秋再小也知事情严重,但母亲如此镇定自若,她便是学母亲的样子,也要让自己如常安静。杜氏唤过百花:“送姑娘回房里去,你们好生服侍,别由着她的性儿胡闹。”
百花忙上来拉黛秋,黛秋只是不肯走,她望向母亲,杜氏朝她微微含笑,黛秋欲问又不好开口,只由着百花拉她出门,迈过门槛时到底忍不住回头,见母亲已行至那酸枝木大几前,抓起一直摆在兵器架上的短剑。那剑龙吞葵护,鞘身镶金嵌宝,十分华贵,是萧济川的爱物,平日虽摆在那里,却从未真正动过。
杜氏将短剑交与一个护院:“你拿了这个,立刻出城去宣慰使司找文籍文佥事,将老爷的事告知他,请他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无论如何想法子救老爷。”护院也知事情要紧,接了短剑转走就走。杜氏直直地盯着他的背景,眼里似含了无限指望,然而她知道所有的指望不能放在一人身上。
她深深换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温声吩咐:“随我去书房。”
陪房婆子福妈悄悄扶上来:“太太做什么?”
杜氏只觉眼前发黑,腿脚发软,头重脚轻,几乎摔倒,一把握紧了福妈的手臂,少不得咬牙闭目,镇定心神。当年萧济川在军前效力时,曾有两位军中好友,一位是文籍,虽现委了外官,倒常常走动,另一个就是奉恩辅国公骆麟。虽然济川常常说起当年如何亲密,现又常往国公府出诊,可杜氏只不信。既是袍泽好友,又同在京中住着,怎不见节礼上相互走动?如今这形势看来,不但不是挚友,反是祸缘了。
思及于此,杜氏恨得咬碎了牙根,悄声向福妈道:“我这里写封信,你找人递到太医院堂官沈大人门上,只盼他看在与老爷同僚十年的份上,亲往骆家问清缘由,万一……咱们不能让老爷糊涂死,总该知道这灾祸是打哪儿来的。”
福妈皱眉道:“如今老爷这样,只怕他们躲咱们还来不及。”
“他远着咱们,咱们就追着他去,死马当活马医,我拼了命也要紧,总要把老爷救出来的……”杜氏说着急急地去了书房,并不曾想黛秋握着百花的嘴,两个人躲在廊下转角处,母亲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父亲生死未卜,母亲又要去拼命。黛秋眼见母亲进了书房,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百花忙转身扶她:“姑娘回房吧,这里乱得很。”
更鼓轻响,书房里仍有烛火,窗格子上映出杜氏格外单薄的身形。黛秋站在廊檐下远远地看着,母女连心,她们心下的焦痛并无两样。父亲教导她的情形一幕一幕回旋于脑中……
“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萧济川抓着女儿的小手,一笔一笔写在纸上。
“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黛秋实不能明白。
萧济川停下笔,轻轻捏女儿的小脸蛋,笑道:“语出《国语》,说的是最高明的行医者首先能治理国家,然后才是诊疗人的疾病,天下行医者当如此。”
黛秋一脸疑惑地抬头,正对上父亲那含笑的双眸:“爸常说,精研岐黄才能救人于生死,难道也能救国家于生死吗?爸在说大话!”
萧济川朗声而笑:“药王爷教导后人悬壶济世,等秋儿大了,自能明白其中奥义……”
此刻,黛秋穿一身短衫长裤,八合小帽下一截不长的辫子,看上去直如一个未成年的小幺。她咬一咬唇,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转身跑向后院。
西角门口,百花瑟缩着朝前院的方向张望。她身后的门板早已落栓上锁,那“铁将军”的钥匙被她死死握在手里。这是天擦黑时,她从福妈那里偷来的。这角门原是仆人们出街买办常走的,所以每天必早早落锁,只福妈一人总管着全家的钥匙。
因着夜色墨黑,黛秋跑得了近,百花才看见:“姑娘一定要这么做吗?”百花说着,拉住黛秋的衣角,像是生怕她跑了。
“按父亲的医术,就算真有错也断不会出大纰漏,何至于此?我要去看看,必得弄个明白。”黛秋说着便要抓钥匙。
百花不由向后退一步,双手护住那钥匙,她比黛秋大两岁,也更知惧怕。这个主意她本就不赞成,可姑娘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黛秋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济川在家时也常常说她人小心大,最是个胆大心细不怕事的。百花知道就算自己不肯帮忙,黛秋也一定会想法子跑出去。百花犹豫着开了锁,又实在不放心地道:“我同你去。”
“你同我去,谁帮咱们看着门?我要怎么回来?那不就被母亲发现了么?”黛秋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角门。百花还要再嘱咐她几句,又怕夜深声重惊了人,不得不掩了口。
门外有一辆大骡车等着。百花早托了憨三儿赶车,在门外接应黛秋。这个憨三儿年纪与萧济川不相上下,自小在萧家赶车,少年时得了一场大病,萧家医术虽高,保下了他的命,却是病坏了脑袋,总有些不灵光,好在萧家上下待他极好,念在与济川一同长大的份上,也无人轻看他。
如今济川落难,憨三儿急得了不得,巴不得立刻救了他出来,也不及细想黛秋一个小人儿有多少力量,只听百花说姑娘有法子救老爷,便急急地套了车等着。
从学部街往国公府的路并不远,宵禁早已有名无实,骡车穿街过巷,沿街两边有店铺或点着油灯,或花灯高照,摆摊卖货的鳞次栉比。除了上元节,黛秋还不曾在晚间出门,只听说附近的夜市热闹,原是向往不已,眼下却无心理会。
住在丰城巷的家人非富即贵,国公府一对“十三太保”的石狮守门,更是气派非凡。这挂了十三个卷毛疙瘩的狮子非官至一品或公侯之家不能用。城里无人不知,他们家的主母乃是老佛爷的表侄孙女,名唤惠春。
提起这位惠春格格可了不得,传说她貌比天仙,蕙质兰心,自幼在宫里奉承,深受老佛爷喜爱。十七岁议婚时,偏相中了小小的护军参领骆麟骆少卿。为着夫家门眉好看,老佛爷亲赐骆家入旗,又赐骆少卿奉恩辅国公,世袭罔替,一时无限风光。
骡车不敢走正街,斜次里插进后巷。比不得别处人声嘈杂,国公府周遭寂静无声,后院有东西两个后角门,供仆人杂役进出,现下早已落了锁,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黛秋跳下车,仰头看看那高墙大院,又转向憨三儿。
憨三儿指着国公府,嘴里嘟囔着:“老爷,救老爷。”
黛秋转身端过车上的梯凳子,放在墙根儿下,让憨三儿站上去,自己就骑坐在憨三儿的脖颈上,伸长了双手向上爬。可摆好了这阵仗才发现,她的指尖与墙瓦间仍差着半人高。黛秋手扶墙壁,用尽全身力气缩起双脚,摇摇晃晃站起来。
“踩头,踩头。”憨三儿闷声道。
“你小声些。”黛秋轻声喝他,抬头看看那灰青的墙瓦,又低头看看顺颊淌汗的憨三儿。踩头不稳,她又怕伤了憨三儿,更没人帮她的忙,微一犹豫,实在无别他法,少不得要踩上去。
谁知一只脚才踏到憨三儿那油光的头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这整条街都住着达官显贵,起更后,来往行人连脚步都要放轻的,是谁这样大胆,敢在这条街上跑马?黛秋心下一惊,恐是骡车被国公府察觉,有家丁现下来拿人。
心头一紧,不由脚下忙乱,黛秋一个不稳,人便向后仰过去,憨三儿伸手要去捞她,反松了抓着她脚踝的手。
黛秋瞬间失去了所有外力扶持,眼看要生生跌下去,惊得她不由闭上眼睛。耳边风声夹着马蹄声愈近。忽地背后一暖,一条结实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捞起。
一声长长的马啸嘶鸣,高头战马因骤然被拉紧的缰绳而高高抬起双蹄,黛秋抓住那揽她的臂膀,不过一瞬,训练纯熟的战马便安静下来,轻轻打着呼噜,小碎步原地打转。黛秋心里明白自己没有落地,于是缓缓张开眼睛,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面孔映进她眼里。
男人头戴一顶风帽,浓重的双眉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正气,五官刀砍斧剁般棱角分明。
“哪儿来的小幺?大半夜的往这里闹可是要吃苦头的。快家去吧。”暗夜中,男人声沉如钟,他说着便要将黛秋从马上顺下去。
“文叔叔!”黛秋一把抓了男人的袖子,喜出望外,“你是文籍叔叔!”
文籍一愣,外官无旨不得入城,他自委了外官便极少进京。眼前这孩子……文籍目光一亮,借着月光,他看见怀中的分明是一个小子打扮的女孩子,难道是……
“这是我们家的东西!我是黛秋,家父……”黛秋话未说完,眼中已噙了泪,从文籍腰间抽出短剑,死死握在手里。
文籍心中了然,不由欣慰一笑:“好个丫头,不想你竟有这样的肝胆,赶是来救父的么?济川哥哥教得好女儿。”
“父亲医术不差,断不会写错方子给错药。”黛秋笃定地道,“即便有什么不对,也该先报官,封了药渣待查。父亲尚有从五品供奉在身,纵有罪也该是有司衙门审过再定。他们就这样拿了人不放,必是有藏匿的,要冤了我父亲去。”
文籍看了看怀中的小黛秋,那口吻神情颇有些熟悉,他似想到什么:“是了,是杜夫人教导出来的。有女如此,夫复何求?丫头,我带你进府,你可敢跟我进去么?”
黛秋听闻既惊且喜,狠狠地点头。文籍提一口气,单臂用力,将黛秋悬空抓起,放在身后,扭头对憨三儿道:“回去吧,到府里禀明你家太太,就说你家爷和姑娘的平安我文远笛保了。”文籍话毕,双腿稍稍用力,那马踩着小碎步子,并不奔命,只是疾走,很快掩于黑暗之中。
憨三儿尚不能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仍站在梯凳子上,呆呆地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