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月二十,凌晨3点。

国公府的家仆们便开始忙碌起来。

负责洒扫清洁的丫鬟小厮们提着工具,里里外外地细心打扫。

前院后宅,分为两处。

前院招待男客,后宅则要招待那些诰命夫人们。

对于一座国公府来说,礼仪和规矩是极为重要的。

客人们何处饮茶、何处暂歇、何处开宴,都有明确的规定。

更何况今天是裴太君的六十大寿,若是出了纰漏,裴家被不被笑话不知道,家仆们肯定会被杖毙一批。

天蒙蒙亮的时候,桃花轻声唤道:“少爷,得起来了。”

两人睡在一间房内,当然是分床睡,裴越睡在里面那张稍微大一些的床上,桃花则睡在外面一张比较简朴的拔步床上。

裴越睁开眼睛。

今天他将和裴城裴云一起,在定国公府大门前迎接客人。

虽然谈不上激动紧张,但这是他观察这个世界的绝佳机会。

之前裴戎也提过,来给裴太君祝寿的都是京都内的武勋豪门,这些人无疑是大梁国内仅次于天家的那一拨最顶尖的权贵。

因为如今天下大争之世,除大梁外,西面的吴国和南方的大周亦是国力强大武备昌盛,

远未到马放南山刀兵入库的时候,所以军方的地位并不弱于文官。

裴戎未立军功,依旧被封为定远伯,当然不是看重他这个人,而是要在大梁军中继续维持定国公府的旗帜地位。

只要提起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再嚣张的军头也必须保持明面上的尊敬。

只不过明眼人也能看得出,如果就靠裴戎和注定要袭爵的长子裴城,这对父子身上丝毫没有当年裴元的风采。

说不得十几年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就要易主了。

当然,裴越没想过这些事,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所谓的上层圈子是什么模样。

“你再睡会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起来点亮油灯后,看着黄毛丫头睡眼惺忪的样子,裴越不禁笑道。

桃花明明比他还大一岁,且女孩子发育本就早些,但是看起来要比他更瘦小,分明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桃花窸窸窣窣地披上外套,嘴里嘟囔道:“我给少爷做饭去,午宴要等好久,你得在门外风口上站半天,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裴越心中好笑,又有些感动,认真说道:“我自己会弄吃的,你好好睡觉,这么小年纪不保证睡眠的话,容易长不大。”

桃花揉了揉眼睛,一脸迷茫。

少爷说的话每个字我都能听懂,可为什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裴越瞅了瞅窗外渐渐发白的天色,便没有继续科普这些常识性的问题,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你再睡一个时辰,然后起来自己弄点吃的,今天府里人多,不要乱跑,在家等我回来。”

“哦。”

桃花像只小猫儿般乖巧地点点头,小脸竟有些泛红。

裴越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摇摇头,他径直走了出去。

桃花躺在床上,抱着薄被,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裴越所说的那个字。

家?

少爷说这里是家,是我们的家,其实少爷是喜欢我的吧?

那么,要不要答应他呢?

……

裴越离开小院后,缓步来到并不远的小厨房。

这里其实供应的是家仆们的餐食,包括他住的那个小院,其实也是在家仆们的院落附近。

可见李氏对他的羞辱是全方面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来到厨房后,裴越便找到管厨房的婆子名为李荣家的,面色平静地要了一份吃食。

李荣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有些势利眼。

听说了前日明月阁里发生的事情,不像往常那样冷漠,反而有些热切地说道:

“哎哟,三少爷,今日您可是要大大的露脸了,你坐着,奴婢现在就去弄来。”

“多谢。”裴越面色平常地说道。

若非必要,他不想跟这些小鬼们纠缠,但也不会热情应对,只当自己下馆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就是不用付钱。

李荣家的还准备讨好几句,瞧见裴越平静的面色,又看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长袍,那些俏皮话便说不出口,讪讪地离去了。

纵然是家仆的餐食,口味和卖相都颇为不俗。

一碟青菜肉馅的小包子,一碗浓稠的粳米粥,两份精致可口的小菜,不一会儿便摆在裴越的面前。

填饱肚子后,裴越又对李荣家的道了一声谢,也未打量其他人,便离开了小厨房。

待他走后,几个婆子聚在李荣家的身边,小声议论起来。

“我听说,这位三少爷可了不得!”

“是啊,柳嬷嬷那是什么人?太太夹带里的老陈人!就因为三少爷在老太太面前告了一状,生生被打死了。”

“李家嫂子,你以前也没少给这位白眼,小心他也去老太太那里告你一状。”

“扯你娘的臊,我什么时候给过三少爷白眼?”

“诶,你们别吵了,我怎么瞅着,这位如今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那眼神跟以前一点都不像,刚才看了我一眼,就和老爷一样厉害,我这心里啊就没个着落。”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干活吧。”

李荣家的驱散众人,心里却有了些想法,自己要不要弥补一下以前的作为?

裴越当然想不到自己的无奈之举,竟然会引发这些连锁反应。

他按照昨日在几个大管家那里听到的流程,从小厨房出来后,便前往大门后的门房。

按照约定,他和裴城裴云在这里集合,然后在日出后,站在大门外迎客。

为了不落人口实,他来的很早,比约定的时辰还要早上半个时辰。

按理来说,门房这个时候应该只有仆人。

只不过,当裴越走进来的时候,竟然看到有人比他更早。

乃是他名义上的二哥,裴云,此时正捧着一卷书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这位和裴越同年出生的少年自诩大梁的读书种子,在争勇好斗的将种子弟中实属异类。

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这些必要的规矩之外,裴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读书。

他那套院落里有四个房间专门用来藏书,之所以府内没有藏书阁,实在是裴戎极好面子。

这要是堂堂定国公府搞成书香世家,他会被其他勋贵笑死。

风气就是如此,翰林老爷们鄙夷舞刀弄枪的莽夫,军中大佬们则瞧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文武对立,自古皆然,而大梁尤甚,却不知其中有什么缘故。

裴越走近一看,裴云手上的那本书将好露出书名一角,名为《枯木怪石图卷》。

啧,文艺少年啊。

裴云沉浸在书里的世界,看起来也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裴越自然乐得清静。

门房不大,这里只是用来招待那些身份不够的客人。

真正的大人物来国公府拜访,自然会提前送来拜帖,府中也会做好安排。

那些不做约定便上门的客人,要么是冒冒失失的恶客,要么便是不需避嫌的通家之好。

裴越选择坐在裴云的对面,看了看时辰还早,便闭目养神。

门房内还有前院的两名管事。

一为李荣,另一个叫秦丰,都是世代生活在国公府的家生奴仆。

这两人自然是站在一旁,虽然没有交谈,但眼神一交错,便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位三少爷,端的好气度!

之前听说明月阁里的事情,李荣等人还不相信,总觉得那个怯懦的少年做不出这等撕破面皮的事情。

可如今当面一见,李荣和秦丰竟然就信了,明月阁那天是这位三少爷主动闹起来的。

要说这些管事现在就畏惧裴越自然是笑话,一个艰难求活的庶子而已,论地位压根比不上他们这些有脸面的家仆。

只不过……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忽然良心发现,做了几件善事便会令人震惊一般

似裴越这般佝偻着腰背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小人儿,陡然拥有了掀桌子的胆气,自然会让人高看几眼。

辰时二刻过后,裴城才来到门房,此时外面已然阳光明媚。

身为国公府嫡长子,板上钉钉的承爵人,裴城的身份自然不同。

李荣与秦丰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少爷。”

“嗯。”

裴城敷衍地应了一声,派头十足。

他先是走到裴云身边,伸手将那本书抢来,摇头道:“老二,你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人嘲笑了!”

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裴云微微皱眉道:“大哥,别人笑你,你不能打回去,在这跟我撒什么气。”

裴城翻了个白眼,走到主位上坐下,招了招手,旁边站着的小厮很机灵地倒了茶捧过来。

“人家笑我这个做大哥的管不住你,让你在家里读书,却不跟我们去郊外赛马射箭。

京都武道堂里也没有你的名字,说这是定国公府的耻辱。

你说说,人家说的是不是事实?

我就问你,读书有个鸟用?”

这两人争起来,门房里的管事们便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从裴城进来后,裴越便睁开了双眼,此时听着两人争论,面色虽如常,心中却有些惊讶。

裴城倒也罢了,真如他自己所说,属于标准的武夫胚子,热血上涌便不管不顾,什么话都敢说。

反倒是仅比裴越大两个多月的裴云,这小子有些不简单。

十三岁的年纪,却选择读书这条路,要知道他也是嫡子,若是裴城有个什么意外,这定国公府的爵位就当仁不让是他的。

但他如此做算是堵死了自己袭爵的可能。

因为无论是天家还是军方,都无法接受一个不修武道的读书人成为定国公府的掌舵人。

只是不知,他这份悟性是谁教出来的呢?

裴戎?酒色财气中厮混的武夫。

李氏?气量狭小性格偏执的妇人。

裴太君倒是有些可能,这位老太太在裴越看来,还是很有几分智慧的。

裴城说不过裴云,动手更是不敢,怒火只能发泄到别处。

斜睨了裴越一眼,斥道:“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腿打断。”

李荣等人头垂得更低,倒不是替裴越担心,而是担心变成大少爷发泄怒火的目标。

裴越望着裴城阴鸷的表情,嘴微微一张:“呵呵。”

笑声很轻,但堂内很安静,所以落在裴城耳中便十分刺耳。

他语调冷厉地说道:“你笑什么?”

裴云忽地抬头,有些讶异地看了裴越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三弟今日看起来竟然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坐在对面的依旧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陌生的是,他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好大。

裴越扫过二人的面庞,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笑你喜欢吹牛,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要是敢在今天打断我的腿,那我才是真的服你。”

裴城勃然变色,拍案而起:“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