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即便他们都知道了我是歌姬阮宋宋,他仍叫我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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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映月找的人,当晚就到了盛都。

听说是当年御史大人家的家仆:一名厨娘、和一名马夫。

她在欢雀楼宾客最多的时候,将人带进来:“姐姐!你看我找来了谁!”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看戏是多快乐的事儿啊!

我知道,不管是宾客们,还是楼里的姐妹,大家都想看这场认亲的好戏。

厨娘马夫见到我,一时也不敢认。

毕竟御史失势时,府里的小小姐才五岁。

五岁和十九岁的样子,又怎会一样。

马夫有些怀疑:“小姐长得与老爷夫人,似乎不太像。”

厨娘试探:“小姐可还认得我?”

我装作犹豫,惴惴不敢言。

这正中陈映月下怀:“可是时间太长,姐姐已经不记得自家府中人了?”

周围隐隐有些议论,我听到有人说——

“不会是冒牌货吧”

“那这前花魁可就惨了”

“公子哥们要是知道自己被骗了可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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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动声色,等着大家说完、说开心,等着陈映月以为自己大获全胜。

我才小声开口:“可是陶婶?”

这一句出来,厨娘眼圈立马红了。

“是,是我。小小姐虽然模样变了,但还记得奴婢!”

“怎会不记得”我眼角沁出泪来。

“幼时我哭闹不止,您摘了荷花炸给我吃,好生新奇。”

一旁的陈映月惊呆了。

芸娘也惊呆了。

我知道芸娘在想啥,她估计在想“乖乖,这次搞到真的了?”

我又走至马夫面前:“陈叔老了,有白发了。当年您教我骑踏火时,还健朗着。”

马夫直直跪下:“小姐!”

我扶起他,泪如雨下:“我已经不是小姐了。”

“怎么会!怎么会!”

陈映月疯了一样:“你们再看看,她阮宋宋怎会是御史之女!”

她气急败坏,一时之间忘记了伪装。

我顺势哭着看向她,神色凄然。

“妹妹说着为我寻找旧识,原来是不信我的,是想看我当众出丑吗?”

陈映月后退两步,对上芸娘阴沉的脸:“不、不是……”

我知道,如今众人已信了五分。

要全信,还得有更有力的证据。

我从衣领里掏出一块玉坠:“陈叔、陶婶,可还记得这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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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视一眼,从我手中接过,仔细分辨。

陶婶左看右看,越看眼圈越红。

“这是小小姐出生时,夫人亲手画的纹样。寻苏州最好的师傅,为您雕的。”

“老奴还记得,小小姐出生时,府里的紫藤花全开了,所以夫人为小小姐取名……”

“紫瑞。母亲说紫气东来、祥瑞所在。”

提起母亲,我泣不成声:“我的真名,叫冯紫瑞。”

我看向陈映月茫然无措的脸,在心里冷笑。

陈映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费尽心思为我找来了我需要的人。

自今晚之后,我的名气只会更盛。

等戏散了,众人都退去,我独自一人回到房间。

我的房间里有一处小小佛龛。

曾经芸娘还笑过我:“生在风尘、一心向佛,你可真是离谱。”

我编了个理由:“总是睡不好,念念佛能安心些。”

其实佛龛后有一张小小画像,画像上是真正的御史之女,冯紫瑞。

我把佛像移走,摆上她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和盐渍梅子。

点三支香、磕三个头,房间里燃着她最爱的奇楠香。

“如今我有钱了,也能给你买这些好吃的了。”

“借用了你的身份,辱了御史之名,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但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是一心向善,是行好事、造福众生,那不管什么途径,都不重要。”

“如果你怪我,就在下面等着我。”

“等我去找你,好好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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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日,芸娘就喜滋滋告诉我,有多少人一掷千金,想要见我一面。

我也开心,这就意味着我能赚更多钱。

来年村里的娃娃就能顿顿吃上肉了。

芸娘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难道你真是的……”

我握住她手:“芸娘,你需要的是结果,不是真相。”

就在我欢天喜地挣钱的时候,陈映月找到了芸娘。

她说,陆钧要为她赎身。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未避着我,反而斜着眼睛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她好像在说:“你是御史之女又怎样,我今后可是侯夫人。”

陆钧还真是情深意重。

在她口中,陆钧不仅为她准备了赎身的银子,还按照她的喜好,修缮了侯府,只等她这位女主人入住。

她身边围着一圈她的小跟班们,嘴一个比一个碎。

“出生再好又怎样,命好才重要。”

“有些人啊,出身富贵,也只能在青楼卖笑。不像我们映月——”

我嘻嘻一笑,打断这话。

“说得跟你不在青楼卖笑一样,这么瞧不上自己吗。”

“你!”她气急。

陈映月假装大度,制止那人。

“别和姐姐生气,按姐姐的出身,我们这些人,原是连话都不配同她讲的。”

我磕着瓜子:“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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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陈映月没想到,也让我没想到的是,陆钧再来欢雀楼时。

带上了自己的弟弟。

那个传说中,陈映月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陆听听。

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

陆听听,我认识——我可太熟了!

当时穿裤子还露**蛋的小崽子,他哥竟然是陆钧?

我听到陆钧在说,陆听听前段时间生了病,所以没让出门。

但小崽子一直惦记着救下自己的恩人。

因此,陆听听病一好,就央着陆钧带他来见姐姐。

陆钧拗不过,只得带他来了。

结果陆听听看着陈映月,直摇头:“哥哥,不是她。”

“怎会不是我呢,听听你年纪小,怕是没记清姐姐长相。”

陈映月急了。

陆听听绕着她看了一圈,还是一个劲儿摇头。

见陆听听不肯相认,陆钧也是一脸疑惑。

“你不是一直念着姐姐吗,难道连姐姐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而陆听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都快哭出来了。

他始终坚持:“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他嘟囔着嘴,委屈极了:“神仙姐姐比她好看多了!”

“噗!”

我躲在暗处看戏,没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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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映月跑上楼,拿出一块腰佩:“听听你看。”

看见这块腰佩,陆听听好像懵了。

我也懵了。

桃枝更是懵,她一脸迷茫看向我,都忘了把糕饼咽下去。

“娘子,这不是你之前当出去的那块吗。”

我朝她比了个“嘘”。

她乖乖闭上嘴。

完逑。

我脑子里千回百转——这陆听听口中的救命恩人,好像是我。

那年我给雍村修建私塾,年纪还小,爱听漂亮话。

做了好事,就想听听别人怎么夸我的。

所以有天下午,我没扮男装,而是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装作邻村探亲的小娘子,一个人去了雍村。

我见到私塾,装作一脸震惊:“乖乖,俺们村咋莫得这么好的私塾咧!”

周围路过的人听到全都开始夸我。

左一句右一句,一句比一句好听。

“这是宋先生为我们修建的!”

“宋先生真乃在世神仙!”

“等俺们娃娃长大了,都要孝敬宋先生!”

我听得飘飘然,回去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结果在出村时,我碰到一个小孩儿。

那小孩儿一个人在河边玩水,没注意滑进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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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湍急,我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卷起袖子就跳下去救人。

救上来后,我将小孩儿交给村里人就走了。

那天我佩着自己绣的香囊和一块腰佩。

回去后发现香囊掉了,大约救人时掉进了河。

而那腰佩呢,给西进村修私塾,缺钱当了。后来持续缺钱,也就没去赎。

没想到出现在了陈映月身上。

我胆战心惊——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和陆钧相认。

我悄悄准备溜掉。

结果就听陆听听说:“那,你把袖子挽起来。”

陈映月不明所以:“为何要挽袖子?”

“呵!”小屁孩轻嘁一声,语气分外不屑。

“连这都不知道,还说自己是神仙姐姐。我的神仙姐姐手臂上,有朵花!”

陈映月脸色白了。

芸娘听到,神色一凛,赶紧拨开人群挤了过去。

她扶着陆听听的肩膀,连比带画:“是否在右臂,是一串紫藤花,长长的花枝。”

陆听听叫起来:“你见过神仙姐姐!你认识神仙姐姐!”

芸娘转头看向我。

满屋子的人就跟太阳升起时的向日葵似的。

全都唰地猛回头,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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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时手臂受伤,皮肤有了消不去的褶皱。

进欢雀楼,还是芸娘建议我,去找刺青师傅,刺了一朵紫藤。

当时救人,我是卷了袖子、撸了裤腿儿。

但一个小屁孩,这样危机,怎么还看得如此清楚!

眼下,芸娘激动不已:“侯爷,您要找的人,仍然在这楼里!”

她拉着陆钧小跑到我面前。

“就是阮宋宋!”

满堂寂静。

谁也没想到,陆钧口中那个“舍身救人”“不求回报”“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

是我。

是视财如命的我。

我听到有人在说。

“不会是阮宋宋吧,这是她的话,不得讹上个百八十两银子啊!”

……

有没有可能,那时候陆钧还不是定北侯,他们村还是我资助的。

我想溜:“认错、认错了哈,我这刺青是组团刺的。”

谁料陆听听皱眉瞅了瞅我脸,一个箭步冲上来。

抱住我腿就开始哭:“神仙姐姐!”

陆钧走到我面前,拎起陆听听放到一边:“阮娘,是你吗。”

你看看,之前还是“花魁娘子”呢,现在就变成了“阮娘”了!

我被这男人绑回了府。

也不算绑回去,是芸娘挥着手绢欢喜送别的。

陆钧请我吃饭,席上一叠声对我道歉,说不知道花魁之争,竟错帮了我对手。

陆听听就在一旁嗷嗷哭。

我啃着鸡腿呢,就听陆钧冷不丁问我。

“阮娘觉得,这府里可还有何处要改的。”

我哪敢说话啊。

还好,仗着我是救命恩人,陆钧不敢太为难我,吃完我就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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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陆钧也没来找我。

我放松了警惕,换上男装,应村长邀请,前去丰村看新建好的私塾。

一路上都有人和我打招呼。

宋先生、宋先生地问好。

我心情大好,走到私塾旁一看:嚯,比之前和村长商量的还要好!

我朝村长打趣:“咱村这是发达了啊!”

“不是宋先生您,派人送来的钱吗?”

我一头雾水,村长反倒乐了。

“这送钱来的人就在前边儿,您要不去认认看。”

认认就认认,我走到那人面前,一拍肩膀:“嘿兄弟!听说你是我——”

那人转过头来。

我舌头打成了结,转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是陆钧。

陆钧这大冬天的附庸风雅,摇着折扇,嘴凑到我耳边。

“宋宋,你也不想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

我还真不想。

所以我成了大昭,上位最快最离谱的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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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府那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陆钧掀开盖头,我抬眼看去。

满脸喜色的人群外,一整个定北侯府,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紫藤树。

我的怀里,揣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罐子。

我咬着牙,小声对罐子说。

“这下我有钱了,可以天天给你买腌渍梅子了。”

“奇楠香也管够。”

新婚这夜,我穿着芸娘特意为我准备的香云纱花萝睡袍。

陆钧被灌了许多酒,进屋时带来一阵酒气。

我柔柔凑过去,衔着一颗樱桃,仰着头去喂他。

又抓住他的手,放到绣着紫藤花的领口:“侯爷可还满意?”

——食人俸禄,忠人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陆钧浑身一僵。

他慢慢地,抓着我手放下来,醉酒后浑噩的眼神也清明了几分。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说:“阮娘,我敬你。”

敬我?我摸不着头脑。

他说:“我知道你并非巡盐御史之女。”

“为何?”

“巡盐御史之女,不会穿着肚兜逛花楼。”

他放下酒杯,叹一口气。

“只有你我这般,自小在泥里生活过的人,穷怕了。才能为了温饱把脸撕下来,扔地上踩。”

我嗤笑:“那谈何敬我。”

“一开始我的确是看不上你。”

“直到我派人查了你的行踪,知道了当年资助雍村的宋先生,竟然是你。”

“有人生来锦衣玉食,却日日花天酒地、荒淫一世。”

“亦有人生在泥沼里,却想着为别人带去光明。”

他举起酒杯,并非喝交杯酒的姿势,而是敬挚友、敬兄弟。

“阮娘,我敬你。”

我也捧起来,重重碰一下:“也敬这大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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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酒我问他:“你不好奇我为何有巡盐御史的玉坠子?”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讲起冯紫瑞的事。

欢雀楼并非我进的第一个花楼。

我进的第一个花楼,叫暖玉阁。

我和冯紫瑞,都是被人牙子卖去的。

我们日日一起练舞、一起吃饭。我后来才知道,她原本是这样高贵的一个大小姐。

她和我讲她幼时的事。

讲满府紫藤,讲温和善良的娘亲,讲那匹叫做踏火的红色小马驹。

她比我年长一岁,总是将我护在身后。

她平里性子和软,只有在我受到欺负时,龇牙咧嘴,像一只小野兽。

可后来她出天花死了。

死前她将玉坠交给我,告诉我,替她好好活下去。

天花传染性极强。

我与她日日呆在一起,暖玉阁的老鸨害怕,将我赶了出去。

之后,我才辗转到了欢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