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们都知道了我是歌姬阮宋宋,他仍叫我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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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映月找的人,当晚就到了盛都。
听说是当年御史大人家的家仆:一名厨娘、和一名马夫。
她在欢雀楼宾客最多的时候,将人带进来:“姐姐!你看我找来了谁!”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看戏是多快乐的事儿啊!
我知道,不管是宾客们,还是楼里的姐妹,大家都想看这场认亲的好戏。
厨娘马夫见到我,一时也不敢认。
毕竟御史失势时,府里的小小姐才五岁。
五岁和十九岁的样子,又怎会一样。
马夫有些怀疑:“小姐长得与老爷夫人,似乎不太像。”
厨娘试探:“小姐可还认得我?”
我装作犹豫,惴惴不敢言。
这正中陈映月下怀:“可是时间太长,姐姐已经不记得自家府中人了?”
周围隐隐有些议论,我听到有人说——
“不会是冒牌货吧”
“那这前花魁可就惨了”
“公子哥们要是知道自己被骗了可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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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动声色,等着大家说完、说开心,等着陈映月以为自己大获全胜。
我才小声开口:“可是陶婶?”
这一句出来,厨娘眼圈立马红了。
“是,是我。小小姐虽然模样变了,但还记得奴婢!”
“怎会不记得”我眼角沁出泪来。
“幼时我哭闹不止,您摘了荷花炸给我吃,好生新奇。”
一旁的陈映月惊呆了。
芸娘也惊呆了。
我知道芸娘在想啥,她估计在想“乖乖,这次搞到真的了?”
我又走至马夫面前:“陈叔老了,有白发了。当年您教我骑踏火时,还健朗着。”
马夫直直跪下:“小姐!”
我扶起他,泪如雨下:“我已经不是小姐了。”
“怎么会!怎么会!”
陈映月疯了一样:“你们再看看,她阮宋宋怎会是御史之女!”
她气急败坏,一时之间忘记了伪装。
我顺势哭着看向她,神色凄然。
“妹妹说着为我寻找旧识,原来是不信我的,是想看我当众出丑吗?”
陈映月后退两步,对上芸娘阴沉的脸:“不、不是……”
我知道,如今众人已信了五分。
要全信,还得有更有力的证据。
我从衣领里掏出一块玉坠:“陈叔、陶婶,可还记得这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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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视一眼,从我手中接过,仔细分辨。
陶婶左看右看,越看眼圈越红。
“这是小小姐出生时,夫人亲手画的纹样。寻苏州最好的师傅,为您雕的。”
“老奴还记得,小小姐出生时,府里的紫藤花全开了,所以夫人为小小姐取名……”
“紫瑞。母亲说紫气东来、祥瑞所在。”
提起母亲,我泣不成声:“我的真名,叫冯紫瑞。”
我看向陈映月茫然无措的脸,在心里冷笑。
陈映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费尽心思为我找来了我需要的人。
自今晚之后,我的名气只会更盛。
等戏散了,众人都退去,我独自一人回到房间。
我的房间里有一处小小佛龛。
曾经芸娘还笑过我:“生在风尘、一心向佛,你可真是离谱。”
我编了个理由:“总是睡不好,念念佛能安心些。”
其实佛龛后有一张小小画像,画像上是真正的御史之女,冯紫瑞。
我把佛像移走,摆上她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和盐渍梅子。
点三支香、磕三个头,房间里燃着她最爱的奇楠香。
“如今我有钱了,也能给你买这些好吃的了。”
“借用了你的身份,辱了御史之名,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但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是一心向善,是行好事、造福众生,那不管什么途径,都不重要。”
“如果你怪我,就在下面等着我。”
“等我去找你,好好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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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日,芸娘就喜滋滋告诉我,有多少人一掷千金,想要见我一面。
我也开心,这就意味着我能赚更多钱。
来年村里的娃娃就能顿顿吃上肉了。
芸娘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难道你真是的……”
我握住她手:“芸娘,你需要的是结果,不是真相。”
就在我欢天喜地挣钱的时候,陈映月找到了芸娘。
她说,陆钧要为她赎身。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未避着我,反而斜着眼睛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她好像在说:“你是御史之女又怎样,我今后可是侯夫人。”
陆钧还真是情深意重。
在她口中,陆钧不仅为她准备了赎身的银子,还按照她的喜好,修缮了侯府,只等她这位女主人入住。
她身边围着一圈她的小跟班们,嘴一个比一个碎。
“出生再好又怎样,命好才重要。”
“有些人啊,出身富贵,也只能在青楼卖笑。不像我们映月——”
我嘻嘻一笑,打断这话。
“说得跟你不在青楼卖笑一样,这么瞧不上自己吗。”
“你!”她气急。
陈映月假装大度,制止那人。
“别和姐姐生气,按姐姐的出身,我们这些人,原是连话都不配同她讲的。”
我磕着瓜子:“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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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陈映月没想到,也让我没想到的是,陆钧再来欢雀楼时。
带上了自己的弟弟。
那个传说中,陈映月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陆听听。
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
陆听听,我认识——我可太熟了!
当时穿裤子还露**蛋的小崽子,他哥竟然是陆钧?
我听到陆钧在说,陆听听前段时间生了病,所以没让出门。
但小崽子一直惦记着救下自己的恩人。
因此,陆听听病一好,就央着陆钧带他来见姐姐。
陆钧拗不过,只得带他来了。
结果陆听听看着陈映月,直摇头:“哥哥,不是她。”
“怎会不是我呢,听听你年纪小,怕是没记清姐姐长相。”
陈映月急了。
陆听听绕着她看了一圈,还是一个劲儿摇头。
见陆听听不肯相认,陆钧也是一脸疑惑。
“你不是一直念着姐姐吗,难道连姐姐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而陆听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都快哭出来了。
他始终坚持:“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他嘟囔着嘴,委屈极了:“神仙姐姐比她好看多了!”
“噗!”
我躲在暗处看戏,没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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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映月跑上楼,拿出一块腰佩:“听听你看。”
看见这块腰佩,陆听听好像懵了。
我也懵了。
桃枝更是懵,她一脸迷茫看向我,都忘了把糕饼咽下去。
“娘子,这不是你之前当出去的那块吗。”
我朝她比了个“嘘”。
她乖乖闭上嘴。
完逑。
我脑子里千回百转——这陆听听口中的救命恩人,好像是我。
那年我给雍村修建私塾,年纪还小,爱听漂亮话。
做了好事,就想听听别人怎么夸我的。
所以有天下午,我没扮男装,而是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装作邻村探亲的小娘子,一个人去了雍村。
我见到私塾,装作一脸震惊:“乖乖,俺们村咋莫得这么好的私塾咧!”
周围路过的人听到全都开始夸我。
左一句右一句,一句比一句好听。
“这是宋先生为我们修建的!”
“宋先生真乃在世神仙!”
“等俺们娃娃长大了,都要孝敬宋先生!”
我听得飘飘然,回去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结果在出村时,我碰到一个小孩儿。
那小孩儿一个人在河边玩水,没注意滑进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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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湍急,我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卷起袖子就跳下去救人。
救上来后,我将小孩儿交给村里人就走了。
那天我佩着自己绣的香囊和一块腰佩。
回去后发现香囊掉了,大约救人时掉进了河。
而那腰佩呢,给西进村修私塾,缺钱当了。后来持续缺钱,也就没去赎。
没想到出现在了陈映月身上。
我胆战心惊——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和陆钧相认。
我悄悄准备溜掉。
结果就听陆听听说:“那,你把袖子挽起来。”
陈映月不明所以:“为何要挽袖子?”
“呵!”小屁孩轻嘁一声,语气分外不屑。
“连这都不知道,还说自己是神仙姐姐。我的神仙姐姐手臂上,有朵花!”
陈映月脸色白了。
芸娘听到,神色一凛,赶紧拨开人群挤了过去。
她扶着陆听听的肩膀,连比带画:“是否在右臂,是一串紫藤花,长长的花枝。”
陆听听叫起来:“你见过神仙姐姐!你认识神仙姐姐!”
芸娘转头看向我。
满屋子的人就跟太阳升起时的向日葵似的。
全都唰地猛回头,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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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时手臂受伤,皮肤有了消不去的褶皱。
进欢雀楼,还是芸娘建议我,去找刺青师傅,刺了一朵紫藤。
当时救人,我是卷了袖子、撸了裤腿儿。
但一个小屁孩,这样危机,怎么还看得如此清楚!
眼下,芸娘激动不已:“侯爷,您要找的人,仍然在这楼里!”
她拉着陆钧小跑到我面前。
“就是阮宋宋!”
满堂寂静。
谁也没想到,陆钧口中那个“舍身救人”“不求回报”“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
是我。
是视财如命的我。
我听到有人在说。
“不会是阮宋宋吧,这是她的话,不得讹上个百八十两银子啊!”
……
有没有可能,那时候陆钧还不是定北侯,他们村还是我资助的。
我想溜:“认错、认错了哈,我这刺青是组团刺的。”
谁料陆听听皱眉瞅了瞅我脸,一个箭步冲上来。
抱住我腿就开始哭:“神仙姐姐!”
陆钧走到我面前,拎起陆听听放到一边:“阮娘,是你吗。”
你看看,之前还是“花魁娘子”呢,现在就变成了“阮娘”了!
我被这男人绑回了府。
也不算绑回去,是芸娘挥着手绢欢喜送别的。
陆钧请我吃饭,席上一叠声对我道歉,说不知道花魁之争,竟错帮了我对手。
陆听听就在一旁嗷嗷哭。
我啃着鸡腿呢,就听陆钧冷不丁问我。
“阮娘觉得,这府里可还有何处要改的。”
我哪敢说话啊。
还好,仗着我是救命恩人,陆钧不敢太为难我,吃完我就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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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陆钧也没来找我。
我放松了警惕,换上男装,应村长邀请,前去丰村看新建好的私塾。
一路上都有人和我打招呼。
宋先生、宋先生地问好。
我心情大好,走到私塾旁一看:嚯,比之前和村长商量的还要好!
我朝村长打趣:“咱村这是发达了啊!”
“不是宋先生您,派人送来的钱吗?”
我一头雾水,村长反倒乐了。
“这送钱来的人就在前边儿,您要不去认认看。”
认认就认认,我走到那人面前,一拍肩膀:“嘿兄弟!听说你是我——”
那人转过头来。
我舌头打成了结,转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是陆钧。
陆钧这大冬天的附庸风雅,摇着折扇,嘴凑到我耳边。
“宋宋,你也不想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
我还真不想。
所以我成了大昭,上位最快最离谱的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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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府那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陆钧掀开盖头,我抬眼看去。
满脸喜色的人群外,一整个定北侯府,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紫藤树。
我的怀里,揣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罐子。
我咬着牙,小声对罐子说。
“这下我有钱了,可以天天给你买腌渍梅子了。”
“奇楠香也管够。”
新婚这夜,我穿着芸娘特意为我准备的香云纱花萝睡袍。
陆钧被灌了许多酒,进屋时带来一阵酒气。
我柔柔凑过去,衔着一颗樱桃,仰着头去喂他。
又抓住他的手,放到绣着紫藤花的领口:“侯爷可还满意?”
——食人俸禄,忠人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陆钧浑身一僵。
他慢慢地,抓着我手放下来,醉酒后浑噩的眼神也清明了几分。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说:“阮娘,我敬你。”
敬我?我摸不着头脑。
他说:“我知道你并非巡盐御史之女。”
“为何?”
“巡盐御史之女,不会穿着肚兜逛花楼。”
他放下酒杯,叹一口气。
“只有你我这般,自小在泥里生活过的人,穷怕了。才能为了温饱把脸撕下来,扔地上踩。”
我嗤笑:“那谈何敬我。”
“一开始我的确是看不上你。”
“直到我派人查了你的行踪,知道了当年资助雍村的宋先生,竟然是你。”
“有人生来锦衣玉食,却日日花天酒地、荒淫一世。”
“亦有人生在泥沼里,却想着为别人带去光明。”
他举起酒杯,并非喝交杯酒的姿势,而是敬挚友、敬兄弟。
“阮娘,我敬你。”
我也捧起来,重重碰一下:“也敬这大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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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酒我问他:“你不好奇我为何有巡盐御史的玉坠子?”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讲起冯紫瑞的事。
欢雀楼并非我进的第一个花楼。
我进的第一个花楼,叫暖玉阁。
我和冯紫瑞,都是被人牙子卖去的。
我们日日一起练舞、一起吃饭。我后来才知道,她原本是这样高贵的一个大小姐。
她和我讲她幼时的事。
讲满府紫藤,讲温和善良的娘亲,讲那匹叫做踏火的红色小马驹。
她比我年长一岁,总是将我护在身后。
她平里性子和软,只有在我受到欺负时,龇牙咧嘴,像一只小野兽。
可后来她出天花死了。
死前她将玉坠交给我,告诉我,替她好好活下去。
天花传染性极强。
我与她日日呆在一起,暖玉阁的老鸨害怕,将我赶了出去。
之后,我才辗转到了欢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