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蝉鸣簌簌,一辆轿辇在玉华宫前停下。
倾泻的月华,投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
明珠早早在宫前守着,李鹤自车上下来,极为自然地握住了她的纤纤玉手,触到一片凉意,担忧道:“怎又忘了披外氅?”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她披上。
那双小手却毫无预兆地横在他胸前,明珠拒绝了他的好意,说:“夜寒,殿下莫要着凉。”
李鹤动作一顿,眯起眼睛,方还是一片柔情,霎时冰冷。
明珠的阻拦,并未起到作用。
男人强势地将衣服披上她肩膀,目的不再是为她取暖,而是要她听话。
这夜的深宫,注定不凡。
天星府算出今夜有月食之相,五十年难遇,皇上携他的臣子、妃嫔一同在御花园赏月,五皇子李鹤却告病提前离席。
这一夜,对明珠也是不寻常的夜。
李鹤要的狠,好几次,她从失去意识的边缘挣扎回来,又被他顶撞回无垠的浪潮。
来来回回,直到烟花熄灭。
结束了。
她捡起被李鹤撕破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也无妨,反正她衣服多到眼花缭乱,只是那么多,没一件是真正属于她的。
倏地,李鹤抓住了她要下榻的胳膊,那双阴郁的眸子不带有一丝情感,只是极为平淡地说:“你对本殿有何不满。”
她敛眸:“……明珠不敢。”
李鹤狭长的眸子审视她,她无法动弹,只能经受着这种煎熬。
时间随焚香逝去。
他嗓音就和殿中烧的雪中亲信一样冷冽。
“知道么,你跟了本殿十五年,今夜,是第一次忤逆我,就连榻上,也是紧闭着双眼。”
她低首,还是那句:“明珠不敢。”
李鹤松开手,冷哼声无趣,道:“今夜你还是睡在下面。”
“是。”
李鹤:“还有件事,这个人,你找机会除掉,还是老样子。”
一张拇指大小的卷纸递过来,上面用干净利索的笔锋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陈勒,玄武府府尹,去年旱灾,东南一带饥荒频发,他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了三万旦粮储,高价售卖,至此雪上加霜,民不聊生,却靠着关系瞒天过海,这次回京述职,和太子走的极为亲近,有意攀附。
太子向来看李鹤不顺眼,三天两头的找麻烦,为了讨好太子,今夜宴席之上,他便刻意与李鹤作对。
旁人只道李鹤一个婢女所生的孩子,胸无大志,心思单纯,样貌生的却是不错,可惜一门心思扑到女人身上,这辈子算是只能当个闲散王爷,若是皇上的病情加重,宫里十二位皇子争斗,他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他们都看走了眼。
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的傻李鹤,已在这十余年间铲除了太子最丰满的羽翼——左相势力,又在这三年间,神不知鬼不觉的拔干净羽毛,挖空了太子的地基。
他们还不知道的是,他们以为李鹤爱上的女人只是朵从民间捡回来的江南娇花,除了吟诗作赋,守着闺阁,再无一点用处。
但其实,这些年每个不太平的深夜,便是他们以为的这朵娇花举起了匕首,把挡着李鹤的人,一个又一个除灭。
她是李鹤最虚伪的爱人,亦是他最坚固的刀匕。
“是。”
她应了声,将写了陈勒名字的纸撕碎,含入口中,将纸融化。
明珠收拾床铺。
像她这种人是不配和李鹤同榻而眠的,自她进了宅邸,便夜夜如此,旁人只看到他们如胶似漆,恩爱甜蜜,却不知,在无人的时候,李鹤有多么嫌厌她。
十五年,她未有一日在榻上合眼。
每次她都是望着李鹤的睡颜,一直到天亮。
这一次,她却因为疲惫,睡的很快。
她便在这个不安稳的长夜里,梦见了李鹤。
李鹤人在御花园,为云妃娘娘推秋千,云妃貌若天仙,生的娇艳,是最正统的江南女子长相。他们有说有笑,秋千爬至高处,云妃忽然回眸问他:“若是皇上病殁,你计划达成,会娶我吗?”
李鹤说:“那是自然。”
“可我是妃嫔,你为皇子,世人不容许的。”
他目光的坚定,少有的对着一个女人:“当初你爹将你送入宫,我未护得住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有愧,世人的流言蜚语算什么,只要你有勇气面对,一切障碍,我来扫平。”
“那她呢?你那位妻子。”
她听见李鹤说:“明珠?她只是为我行事的刀,终究不是一路。”
刀会钝,而爱不会。
爱意浓淡,取决于彼此的情。
李鹤与云妃的情,在这不如愿的深宫,酿成了一壶风味醇厚的酒,这世间,越是无奈的错过,越是惹人流连忘返。
而她十五年事事顺从,到头来,他赐一句“无趣”尔尔。
“夫人,您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叫大夫来看看吧……”婢女兰若把明珠唤回了神,她摇摇头,兰若问她:“那,晚上是老夫人五十生辰,账单,您要再看看吗?”
这些年,李鹤与他母亲早就断了干系,她老人家以为的孝顺,都是她以他的名义事事操劳。
可自打亲眼见识到李鹤与云妃那般温柔的样子,她便生出种叛逆心,不想管和他有关的任何事。
但是想到那可怜的妇人,她心底一番纠结,终是不忍:“拿来看看吧,她一人住在府外,保不齐下人动歪心思,从账目中做手脚。”
她指了指上面绸缎一栏:“如此招风,易惹麻烦,换成银票,她愿意买什么就买点,记得别太招摇。”
“可绸缎才二百两,换成银票的话,怕是得过了。”
“从我月俸里扣。”
兰若记下,望着夫人憔悴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说:“夫人,还是叫人来看看吧……”
“不必,你这月一直辛劳,忙完就去休息休息吧。”
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夫人一手操办,事无巨细,比起夫人,她算是哪门子辛苦呢。
“你先下去吧,我有些头痛,想一个人静静。”
每隔一段时间,夫人便要一个人待上以后,兰若早已习惯,道了声:“是。”
明珠的线人告诉她,陈勒此人爱好花天酒地,到了京都便一直流连花丛,动手不难。
约定的辰时,明珠却因为高烧睡过了,她心中惦记着有什么事没做完,挣扎着起身,换上便服,偷偷去到溪岚阁,伪装成阁楼女子。
刺穿陈勒的喉咙,只用须臾,他甚至连话都没说出来,就挣扎地死去了。
正要离开之时,她却顺着窗外,瞥见个熟悉的人影。
明珠停下脚。
云妃娘娘那张娇嫩的脸庞,此时写满了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