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与纪琅成亲的那一天,张子栋和林瑶偷偷托人送了一封书信,只有「抱歉」二字。我就着摇曳的烛火,将那封信烧得干干净净。

这句道歉,我受之有愧。

退一万步来说,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哪怕外人再怎么揣测,我自己心里很清楚——能嫁给纪琅,我是欢喜的。

况且,张子栋和我,半分感情也没有。与其将他和我绑在一起,毁了三个人,不如我出面做这个恶人。只是,我和他们的计划,半个字也不敢告诉纪琅。

那个提着长枪在边疆浴血搏杀的少年,一封封地将浸着真情的书信送来京都。给的都是林瑶。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纪琅从小就讨厌我,若是知道那些他像宝贝一样藏着的书信其实都是我写的,他压在高阁妥帖放好的冬衣其实是我缝的,他满心欢喜想要回来娶的林瑶,是我偷偷设计,让她假死和张子栋双宿双飞的……

我不敢想象纪琅的反应。

杀父掘坟的仇,都没有这样过分吧。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些年我从来不敢和他说这些。我害怕他真的厌弃我,害怕会被他恨上。

青阳长公主有朝一日也知道了害怕二字,在深夜里每每想到,便独自一人蜷缩着,吃尽了寂寞夜色的苦。

大概是太苦了,我在一身孤寂中沉沉睡去,竟然梦见了从前。

初见是在宫里的赏花宴上,我那时候不过十五岁,在回廊边看见了纪琅。

十六岁的少年坐在矮矮的假山上头,一条腿曲着膝,另一条随意地荡着,反手撑着身子抬头,正在看屋檐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

四下是暗的。琉璃灯明黄色的烛火借着牡丹金纹的罩子映照出暖色,悉数落在他玉刻的脸颊上。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少年居高临下地低头一瞥,那一双凤眸流转出光彩:「你看我作甚?」

声音清清冷冷的,带着三分傲意。

夜风裹着淡淡的花香袭来,吹动少年的广袖。月白的华服下摆顺着风微微动了动。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我的心也跟着动了动。

好容易咽下口唾沫,我振振有词:「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都是傲气的人,断没有会让自己吃亏的道理。于是我和十六岁的纪琅就这样,一个坐在假山上,一个站在假山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斗起来。

说来可笑,我这样背不出诗文的人,到现在为止还将那场幼稚的口角记得清清楚楚,一句都没有忘记。

也就始终记得纪琅最后冷哼的那一句——半分姑娘的模样也没有,谁若是娶了你,必然是要日日争吵,家宅不宁的。

他说错了。

娶了我这半年,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哪儿来的日日争吵呢?

但经过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我和他算是结下了梁子。之后每月的斗文会上,他一个武将之后竟然也次次参加,回回只为了挑我的刺。

真是小气至极的男人。

我那时候还以为他这是在用另一种方法引起我的注意。直到我发现——他对另一个女子有多么的体贴。

林瑶是我的伴读。世家小姐里头,她不算是家世最好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与她交好。毕竟她真的是一个温婉的女子,我这样粗鲁的人,在她面前都不愿意大声。

所以,纪琅的眼神动辄黏在她的身上,甚至好几次为了看她忘了与我拌嘴的事情,我其实是能够理解的。

但所谓人世,最最可怕最最寻常的,便是『无常』二字。

不过两年的时光,纪老将军和纪家长子都战死沙场。

一夕之间,纪琅从京都小霸王变成了纪家的独苗。更可怕的是,那根独苗还想不开,非要上战场。

当时皇弟已经登了帝位,我也是那人人敬仰的长公主了。听到消息冲到殿前的时候,我气都没有喘匀就发号施令:「不许让纪琅上战场!」

我那皇帝弟弟笑着看着我,然后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让他去尝边塞的苦,舍不得他十八岁便要担负起整个纪家……

但这些话,我说不出口,我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得很。

于是,我挤出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我要他在宫里陪我解闷!」

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一句!

我骤然从梦里惊醒,背后已经汗涔涔一片,风一吹,冻得人心都是凉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句话说出口之后,纪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脸色铁青,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泛着冷意的目光扫了我一眼:「长公主把我当解闷的小玩意,我却更愿意征战边疆,马革裹尸。」

我第一反应是不想让他说那句晦气话,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生气了。

这一个犹豫,便忘了要解释。

直到纪琅拂袖离开了,我才回过神来想起要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皇弟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皇姐,朕已经允了。纪家军不能无人带领。」

是了,纪家满门英烈,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我劝不住纪琅,我只会惹他生气而已。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纪琅走了之后,我费尽心思想要拿到边疆的情报,妄图在那里寻得我心仪少年的只言片语。

这样的苦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我握着拼凑出来的一点儿微薄的消息沾沾自喜的时候,林瑶一脸不知所措找到了我:「长公主,怎么办?」

我看着她拿出来的那封暗色的信封,上面是好看的正楷,只瞧见落款,我的眼睛就克制不住地红了——纪家二子纪琅。

是纪琅写给林瑶的书信。

在我像个傻子一样努力推敲他过得好不好的时候,他给林瑶写了一封信。

林瑶叹了一口气问我:「这心意我回不起,长公主,你想个法子帮我断了吧。」

我捏着那封信,像是握住了少年火热滚烫的心——烫得我指尖发痛,连心也是痛的。

我明明清楚,纪琅温柔的眼神并不属于我,却还是捏得紧紧的,没有松手。

信里是一笔一画都无比珍重。他说了自己的近况,说了自己的抱负。最后一句——若是你不嫌麻烦,能否许我每月寄一封信过来。京都的念想,我不愿断了。

斟酌的字句里,都是小心翼翼。我从没有见过这般谨小慎微的纪琅。想来人在心悦之人面前,都是这般胆怯吧。

那个晚上,我捏着那封信,盯着跳动的红烛一夜未眠。话本里说的剜心之痛,我终于体会到了。

只是,我并没有想该怎样耍手段抢回纪琅,也没有想是否要顺水推舟死了纪琅的那份心。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回信。

我舍不得纪琅难过,舍不得他像我一样,悄悄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音。

于是,在天光乍破的时候,我磨了墨,提起左手,歪歪扭扭地用林瑶的口吻给纪琅回了一封信。信里只说因为不小心伤了右手,所以暂时用左手代替。

想到这儿,我举起左手,借着透进来的点点月光,揉了揉眼角。

我用左手给纪琅写字,写了四年。练出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人都说『见字如面』。我看着他从军营里谁都不服的新兵长成了说一不二的将军。他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骄傲的少年郎。

我和张子栋的婚约被我一拖再拖,为了避开张首辅那个老匹夫的催促,我甚至开始装病。而张子栋就是在进宫看我的时候,撞见了刚从我宫里出去的林瑶。

我没有那么幸运,全然不知道两情相悦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两个跪在我面前承认私情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纪琅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想到少年可能会失落,眼眶会泛红。我心里就揪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