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江深小说第7章

江深略有些讶异,问:“这都好几天了,仵作还没报检?”

“别提了。”孔怀英苦笑着摇头,长叹一声。“巡捕赶到时,尸体旁早已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再加上经水泡发后,尸身肿胀,臭不可闻。仵作便想用尸体腐烂、不能检验来搪塞我。眼下我叫耆长看守尸体,等待复检。复检官还在路上,明早能到。他是我从九江调来的,经验丰富,等他到了再进一步检查。”

“辛苦孔先生了。”

“对了,”孔怀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江深。“你是当地人,可听过废园有猫妖的传闻?”

江深左眼一跳,道:“未曾。”

“据说是流传在妇人间的神祇,与坑三姑类似,同是来路不正的邪神。”孔怀英低声道。“也是,你年幼丧母,真不一定听说过。”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也是听下头人说的,讲三十年前也有一桩相似的案子。死的是个无赖,失踪了好几日,突然有一天从池塘里浮出来。当时按失足落水结案的,但有传闻说是猫精勾人,被叼走了魂魄……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

“万一真是猫妖作乱,孔先生打算怎么办?”

“要真是邪祟,找道士开坛做法便是,”孔怀英道,“我更怕鬼后有人。”

江深听闻,沉默不语。

两人静了一会儿,又聊了些诗文上的事,直到晡时将近,江深才起身告辞。他将带来的礼物送给孔怀英。孔怀英没打开,顺手交给了下人,继而取来文港周坊出产的毛笔赠予他,祝他明年中第。

送走小辈,孔怀英的心情甚好。

他背着手在书屋内转了两圈,活络一下筋骨,又埋进书堆里继续查看卷宗。

雨停一阵、落一阵,书屋内也是干一阵、湿一阵。江南早春,总这般不干不净,没个痛快。

忽而几声“咚咚咚”。

孔怀英抬头一看,瞧见门缝里钻进一个小脑袋。

“老爷,夫人叫您去用夜饭,您快……”阿紫拼命仰起脑袋,看向孔怀英。

话音未落,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她的额头。

“哎呀,老爷,这屋顶可不能再拖了!”阿紫惊呼,急忙将脑袋撤出书房,两手扒着门板,冲里头喊。“您再这样,我就跟夫人告状去!”

“别!你千万别跟夫人说,你讲了她非得拿扫帚揍我!”孔怀英嚷嚷。“我讲真的,她怀着孕呢!你个小丫头可别气她!”

阿紫才不理。她皱皱鼻子,一溜烟跑走了。

孔怀英见状,两手提起衣摆就往外追,跑太急,险些卡在门缝。

他奔过廊道,一路跑到膳厅,只见阿紫站在一位妙龄女子旁,替她倒春茶。女人不过二十四五,正赖在扶椅上,摇着白绢折扇。她身上是鹅黄的长衫,淡绿的百褶裙,迎春花般斜斜开着,小腹处微微隆起,怀胎四到五个月的模样。

她转头,见夫君毛躁的模样,噗嗤一笑,扇子遮住半张脸。

“看你那傻样。”姜月娥调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家养了条大黄狗,啪嗒啪嗒满屋子跑。”

孔怀英委屈地瞪了眼阿紫,一撩袍子,坐到她身边。

他少年家贫,常年寄居佛寺,后来到庐山求学,直至三十岁中进士后才成亲,娶了姜月娥。她是同僚家的次女,初见时,两人隔一道纱幔。轻纱后,少女面目模糊,唯有袖中清雅的焚香,随午后的微风暗暗传来。那一瞬,孔怀英像生了大病,眼前好似瞧见未来自己灯下闲读、夫人红袖添香的美好场面。

可惜,等到入洞房,孔怀英才发觉上当。

灯下闲读、红袖添香,都不假。

但,是她灯下闲读,他红袖添香。

阿紫一双眼睛在两个主人间滴溜溜转,抿起唇,拼命忍着笑,给两人布筷。

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盆青菜烧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上浮着酥脆的猪肉渣;一盘雷笋焖腊肉,笋是刚挖的,鲜脆中带了一丝干涩,肉则是过年剩下的,从九江府一路带到苏州府;四碟小菜,酱瓜、糟萝卜、醋豆角、绰芥菜,从腌菜的瓦罐里各挑了些,也是从九江带来的。

两人吃着夜饭,孔怀英突然想起查案的事,便问:“明日子安到了,我带他上酒楼去,行不?”

“不许。”姜月娥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喜欢。”

“江东悍妇。”孔怀英嘀咕。

正嘟噜,一只小手暗暗爬到他脖颈后,重重一捏,继而软糯的声调打男人耳边阴嗖嗖吹。

“哎呀,官人刚刚说什么了?妾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孔怀英急忙牵住她的小手,满眼诚恳道:“在想——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油腔滑调。”姜月娥轻哼,手轻轻一抽,脱开他的大掌去拿汤匙。“我也许久没见魏哥,与其叫他睡在驿站,不如把人带回来。我叫阿紫买点好菜。”

“夫人真是贤惠。”孔怀英乐颠颠地抢走汤匙,给她盛了一碗豆腐汤。

第二日,是个阴天。

孔怀英一早起来,到江边迎接魏子安。

早春的晨风仍有些冷峭,略过江水,像白布进了染缸,带起一阵发凉的水汽,灌进了孔怀英宽大的衣袖。他一袭碧绿长衫,守在岸边,薄雾中,一只乌篷船打碧绿的江面驶来,船夫站在船尾摇橹,篷上立着一只脖子绑红绳的鸬鹚。

小船靠岸,船舱钻出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人,三十岁上下,面庞方正,皮肤黄黑,便是魏子安。他见了孔怀英,拱了拱手,低低叫了声“孔公”。

两人在岸边一番寒暄后,先去衙门放了包袱,继而带上几名衙役,一同骑马到了停放尸体的护城河边。

几日过去,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隔了十几步,都能闻到那股难以言表的恶臭。

孔怀英连忙叫人点燃苍术祛味,自己停在十步开外,袖子捂住口鼻,朝竹席上陈列的死尸张望。

“臭成这样,居然还有人来看。”他道。

“老爷您不晓得,早两天还热闹呢,现在是臭得叫人受不了了。”守尸的耆长也捂着鼻子,呼噜呼噜地笑。“这人身上每一只蛆,都是被人活生生看出来的。”

魏子安叫衙役把焚烧的烟雾往尸体那边扇,又拿涂满麻油的汗巾蒙住口鼻,舌根含上一片生姜,一言不吭地步入浓烟。负责唱报的衙役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初检后,周围都撒上了石灰粉。魏子安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近尸体。盖尸的麻布上停着苍蝇,掀开,爬满蛆虫。

他起身,叫人去打河水。

几人在浓烟中反复进出,用清水洗干净皮肉。污水顺着地势流到护城河内,连带令人反胃的活物,一并沉入河底。冲刷过的尸体依旧庞大,像个饥荒时饿久了的贫民,吃了太多土,肚皮滚圆。一个随行衙役嘟囔了句“洗了头死猪似的”,另一个则说“可别爆炸”。

魏子安面不改色,蹲下身,开始检查。

负责唱报的衙役也提笔。

“死者身长七尺,胸前、肚皮处有青绿色,尸体已肿胀发臭,估计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个旬日前。是说从现在开始算。”他每说一句便会顿一下,等待衙役记录。“指缝无泥沙,两手不拳缩,没有挣扎迹象。”

“头面膨胀,头颅无伤。头发……脱落,也可能是秃头。两眼紧闭,眼球完整。”魏子安说着,翻开死者的眼皮,接着又去掏鼻孔和嘴。“鼻孔、耳孔有血水,嘴里也有血污,嘴唇翻张,颈部、胸部、腹部无伤……稍等。”

魏子安别过脸,深深吸上一口苍术烟雾,转回来,两手往死尸的**探去,又捏又摸。

短暂的沉默后,他抽出手,道:“是男人,但两个肾囊和一个阳锋,不见了。”

衙役的笔悬在半空,试探性地看向孔怀英。

“就是……你当男人的东西,没了。”孔怀英小声说。“河里泡太久,一些东西……可能就被青鱼吃了。”

魏子安起身,指挥衙役将尸体翻面。

兴许是打捞上来后,时间过去太久,后背一层皮肤黏在草席上。

跟来的衙役见了,脸色都不大好。

也难怪他们先前想以“腐烂严重、不能尸检”为由搪塞。

魏子安继续检查。

后脑、项部、背脊、腰、**无伤。

但腐烂尚未完全的臀瓣,隐约有杖伤的疤痕。

摆弄足部时,也有些松动。

魏子安道:“葱白拍散拿过来。”

左右心领神会,用瓦盆装着拍碎的葱白,和一罐黑醋、几张白纸一起送来。魏子安将葱白敷在臀部,又用醋浸透纸张,盖了上去。

做完,他又一次站起。

孔怀英连忙叫人烧一盆炭火,往上浇了两瓶醋。等魏子安迈出石灰圈,先在弥漫着醋味的炭火上来回跨了几遍,又按“大”字模样,在苍术烟雾里熏了会儿,才镇定自若地出来,向孔怀英行礼。

“子安,怎么样?”孔怀英问。

“是个男人,身长约七尺,牙齿完好,年龄不会太大。但那个——”魏子安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孔怀英点头如小鸡啄米,挥挥手叫他继续往下说。

“似有受过杖刑的痕迹,但具体要等一个时辰后,揭开纸张查看臀部有无伤痕。至于是不是溺水而死,我暂时看不出。”魏子安说着,又问。“孔公,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二十一日。”孔怀英道。“按你的说法,往前推,案发时间在——既望。”

魏子安摇头:“初春水寒,尸体要过好几日才浮出水面。既望之前,我估计是十三日。”

“苏州府商贾如云、人员繁杂,如今衙门尚未接到有关男丁失踪的报案……子安,你恐怕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孔怀英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忙了一上午,你抓紧去驿站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正聊着,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孔老爷,孔老爷!有人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