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时胤寅月_第16章

李时胤对白溪道:“送客。”

白溪本来正土拨鼠似的张大嘴看戏,闻言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寅娘子,请……”

他一句话未说完,脸就被寅月一把推开,白溪一个踉跄,退了好大一步才站稳,小小声道:“寅娘子,你何必这样强人所难?”

寅月不讲话,面无表情看着李时胤,李时胤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但禁不住她那种直勾勾的眼神,哪怕他扭过脸,依然能感受到她那种目光将他擒住,密不透风。明明她一句话没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他知道她最喜欢强人所难,也知道她跋扈有手段,苦都让别人吃。

李时胤绷着脸,语气竟然强硬却又无力,“我都同意了,你还要怎样?”

“拿到我该拿的东西,我就会走。”

李时胤自然明白她要什么,又想起那荒谬的“同命鸳鸯”论,心中先是不屑,然后才觉得荒谬。

他一撩下袍回身便走。

白溪见李时胤颓然而去,对寅月道,“寅娘子,请不要这样为难我家郎君,你这样是得不到……”

“滚。”

白溪马不停蹄滚了。

那二人很快走得不见影了,寅月坐在六角亭中,端看着满塘葳蕤绽放的莲花,然后唤出帛镜,召出了司中星君。

半幅清光镜在莲池中起起伏伏,里头的人影躬身行礼,道,“上神。”

“星君怎么不常来与我叙话?”

司中赔笑道:“上神无诏,小仙不敢多来叨扰。”

谁会想常来和她一起叙话?光是一上值想到她这张脸,司中就面如土色,心里发苦。

寅月道:“这差事总算是要完成了。”

“小仙愿闻其详。”

寅月沉吟片刻,将案上的茶盏轻轻一推,“李时胤已经与我说了,他愿意将性命给我,我依约取了他的命,这差事便算是办成了吧?”

“按理说是这样的。”

“那取他的命有什么流程章法,说来听听。”

司中星君张了张嘴,讷讷道,“只有一条,他若非自愿身死便会重新轮回,会导致任务失败。旁的便没有了,只是……”

“吞吞吐吐干什么?”

“若是李时胤心甘情愿,那众生铃便会鸣响。可如今众生铃尚无动静,可见这并非出自他本愿。简而言之,还须他自己心甘情愿。”

这还不简单?

寅月伸出手摊开掌心,道:“拿来。”

“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个玩意儿。”

司中星君头顶冒出个问号,还没再问出声,那只不耐烦的手探进了清光镜,准确捞住他的脚踝,将他迅猛一拽,力有万钧,他仿佛一只风筝,摇摆在时空裂隙之中,衣角全部扑打在脸上。

耳畔风声潇潇,司中眼前天旋地转,小命都要被折腾去了半条。倏尔风声一停,他睁开一只眼,入眼便是一双丝履。

司中呜呼哀哉,疯神也不为所动,索性不耐地站起身,提着他的脚踝,将他倒拎着,疯狂摇晃。

司中灵墟中的法宝稀里哗啦仿佛呕吐一般,倒了个干净,她一边用脚拨弄,一边问:“那劳什子铃铛是哪个?”

司中眼冒金星,虚弱地指着一只通体碧色的小铃铛,“是这只,请上神高抬贵手……不要再摇小仙了。”

“你且等着。”

话一说完,司中只觉脚踝一松,地上的铃铛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司中倒栽葱似的跌在地上,躺实了,呜咽了两声,舒展短胖的四肢,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来。

真不是人干的差事!

*

无论如何这回也要得手,寅月打定主意便追了过去,人恰好还未走远,听见脚步便回头望过来,听见他戒备地问:“你又待如何?”

“既然你这么烦我,那也别耽搁了,今次就把事儿办了,一了百了。”

言毕,她手指微微一划,虚空中就有气化剑,稳当当落在了李时胤掌中,“就用这把剑……你自戕罢。”

她这话的语气好似在给他什么天大的恩惠,李时胤垂眸看着掌中剑,表情沉痛又难以置信,终于问道:“你让我自戕,目的是为了让我同你去上界,做……”

“同命鸳鸯。”

“为什么?”

这话自然又得好好圆,寅月心念电转,信手拈来,“我活久了,活腻了,寂寞。现在想找个人陪我,我心悦你这一款。”

这话似乎有可信之处,但李时胤思来想去,他们两个见面就剑拔弩张,打得天翻地覆的,她什么时候就心悦他了?

“你我相识不过区区几日,你怎么就断定心悦于我?”

寅月不耐烦地咬紧了后槽牙,然后又松开,脱口而出:“五年前我就见过你,只是你那时候还不认识我。你当时同几个师兄下山去神都洛阳历练,遇到两个恶鬼,救下一个小童……”

李时胤吃了一惊,心里落下的石头终于悬着了,五年前她竟就对他起了独占的邪念?

那时候他不过年十五,原来她这么早就在打他的主意了,她这铺垫可够长、够迂回的啊!

啧。

外表看着是个老实娇娘,然而色心一起,真是丝毫不比那些满口垂涎男人色胆小。

何况五年前他尚且年少,修为浅薄,两只恶鬼让他们师兄弟吃尽了苦头,当时为除恶鬼,他们几人湿身除衣滚进了洛河,赤条条的,也不知被她看去了多少。

不对。

“我们落水之时,你也看了?”

他心中不悦极了,他在她这里吃了暗亏便也罢了,他几个师兄弟一清二白,怎能让她占了便宜?

“看了。”

“他们,你也看了?”

寅月古怪看他一眼,真是烦,这谎话一说,圆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于是敷衍道:“看了。”

对面的李时胤早就铁青着脸,他真是没想到,她看男人的身子就像看云看花一样,如此随便。也难怪了,那南馆她都天天逛,估计早就生冷不忌了。真火大,他那几个师兄弟以后都是有大作为的,竟在几年前就被她悄悄摸摸玷污了。

“哪个?看了哪里?”他陡然恶声恶气。

哪个?

她怎么会知道?

那劳什子卷宗里又没有写名字,何况写了她也记不住。

大概是觉得这对话莫名其妙,也没意义,李时胤霍地转过身,只留下一个恼怒的背影给她。

寅月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走到tຊ他身前,温言暗示道:“这些事有什么紧要?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

李时胤越发觉得行径可疑,但心中反复掂量了反悔的后果,还是缓缓拔出宝剑,剑身寒光凌厉,冷不防又被她打断道:“等一下。”

寅月催动了袖中乾坤的众生铃,这劳什子铃铛好歹是个神物,却他妈响都不响。

她原地踱了几步,眯眼定定看着他问:“你是甘愿的吧?”

“既然你我有约在先,我自然甘愿。”说罢“哗”地一声抽出宝剑,将剑横在脖颈,气势如虹。

李时胤脑中走马观花地过了许多事情,从前也曾听师祖说起,这世上有羽化登仙的,有被仙人点化成仙的,但这种一命换一命的邪门之法,还真没听过。

“即便我死了,我也没答应要同你去上界,更没答应要和你有个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我活是衍门人,死是衍门鬼,一生志存大道。你不要痴心妄想。”

“嗯嗯。”寅月笑着颔首,等你死了,还有个什么以后,死了就死了。

“对了,我还有一事想问,我若死后,这家中的……”

他正伤嗟,话也未说完,却听寅月又奇怪地打断他,“且慢。”

然后便见她不知从何处捞出一个铃铛,那铃铛横在身前,越变越大,通身金光纯澄,炫光莹皎,璎络环绕,华彩流淌,一看便不是凡物。

铃铛悬浮在虚空之中,李时胤看见寅月口中念念有词,但他没听见她念叨的那句,“他既然愿意,为何不响?”

只看懂了她面上的疑惑,和不耐烦。

那铃铛还是晃晃悠悠地浮动着,李时胤催促道:“要多久?”

“马上。”

李时胤将剑横在脖颈,还未动作,却听她又急急打断:“等等。”

“到底做什么?”

“你先高声吟诵‘且以我命,助尔度厄,我愿归天’试试,说完再动手。”

“我没有答应这一条。”

李时胤却不理她,横剑在脖,心中纵然万般不甘,但仍存了死志,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君子之道,自然明白答应了便要做到。

但没答应的,不在此列。

然而还没动手,就被人握住手腕,寅月一脸狐疑盯着他看,“你不是自愿?你得自愿懂不懂,这不是我强迫你,而是你在履行承诺,你得发自内心……你反悔是吧?”

李时胤气不打一处来,“君子论迹不论心,你是不是耍我,你要杀便杀,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任你折辱。”

寅月沉默地盯了他良久,终于憋出个切齿的笑来,劝道:“你就念一下,不过几个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两人僵持半天,李时胤终于妥协,然而众生铃响也不响,寅月撤法收了宝剑,将人驱走后,把那破铃铛捏了个粉碎又还原,这才招来了司中星君。

司中对这番遭遇似乎了然于胸,并不诧异。

“你的意思是他骗我?”寅月面露愠色。

司中诚惶诚恐道:“并非是骗。”

“说到这个自愿,并非是口头自愿就算自愿,而是要发自真心,要能感应众生铃,令其鸣响……可见他虽然答应了您,其实并非真心实意。”

寅月默然。

难怪这差事历经数次轮回,也没办下来,不仅是因为他确实难搞,这规则设置得也很可笑。

司中小心觑了一眼疯神的脸色,战战兢兢道:“请上神忍耐,此事也不能急在这一时,您得充分得到他的信任,再徐徐图之。”

“此话怎讲?”

“凡人有句话说得好,杀人不能露杀意,您得情真意切到自己都信了,过了自己这一关,才能骗过他本人。届时,您再下手也不迟。”

司中正滔滔不绝,冷不丁却见池中一汪水飞旋而起,疾若闪电般朝他面门射来,他立刻举手投降,刚一抬眼,就见寅月笑着凑近:“真有意思。”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闲太久了,非要给我找个事儿干?”

司中哭丧着脸:“小仙岂敢。您也知道,天道的规矩素来古怪,咱们也确实没有旁的办法。”

“我与他早有交恶,要取得他的信任谈何容易?”

司中娓娓道来:“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寅月咂摸其中真意:“助他取善果?”

“欸,上神英明。”

“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找齐三千善果谈何容易,您只需在找到善果之前完成计划就行了。”

寅月闭眼,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司中忙不迭地点头,“将军这半魂眷恋红尘,尘缘重,轻易不肯归天。须得上神劳心,多下一些功夫。”

话音一落,对面人也消失不见了。

李时胤在书房刚好刻完了木符,正将白溪摘来的两支莲花修剪了枝段,插到一个细颈圆肚瓶中。

大案上还摆了两三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枝。

冷不丁一缕幽香从外面飘了进来,眨眼间便见一抹水荷色人影落地,目光落在案上的花蕊上。

李时胤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淡:“方才可是你主动打断,现在改主意我可不答应。”

寅月眸色幽亮,言简意赅道:“我不改主意,我们聊聊别的。”

李时胤握着剪刀的手一顿,眸心终于落到了她脸上,大感不可思议道:“哦?谈什么?我与你有什么好谈的。”

寅月大剌剌地往矮案上一坐,俯首嗅了嗅桃花,“我帮你取琉璃善果怎么样?”

“哦,为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或者,所图甚大。

“强扭的瓜不甜,方才我一思量,觉得这样对你我都不好。你不乐意,我也没办法强求,是以,我决定痛改前非,助你得到你想要的。”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桃花枝。

李时胤长眉压眼,拿乔道:“我是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你很需要我。”

“是吗?”

“你想要善果,有我的襄助,那便容易千千万万倍了。更何况,现在府上没了结界庇护,还是得有我,你和卿乙才安全。这可比求神拜佛来得要灵得多。”

与先前的疾言厉色不同,她此刻变得柔和、娇俏,同时也变得不合时宜的甜腻、粘手起来,像一只有所恃的美艳猎豹,在飞扑向猎物之前,她轻手轻脚、格外温柔,谋定而后动……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稳住猎物。

李时胤当然不怀疑她的能耐,但她这份前倨后恭的态度,也令他笃信,自己之前的那番猜测,倒是有几分真。

平心而论,此人虽然不可控,阴晴不定,行事自带几分邪气,但确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若是她真愿意替自己取琉璃善果,肯定要比自己找得快。

若事实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一切主动权还不是都握在他手里?那利用一下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她真要他的命,他不同意,她也只能抓瞎。

思及此,李时胤沉下心来,面上十分坚定:“要我与虎谋皮,我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