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人出嫁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自打听雨来到白鹿茗这冷清的小院后,就是树上的鸟叫也比平时少了几声。
出嫁当日,白择元在家里下了令,要全家人闭在房内,不许外出相送,更不许有人为白鹿茗添置嫁妆。
幸好北堂黎先前有所准备,否则可真要将晔王府的脸面一同丢尽。
这一日,天色未亮,白鹿茗便醒了。
她摸着黑,一个人偷偷来到了白府的小祠堂中。
白择元不让她带走府中任何一物,可这里,却有她不得不带走的东西。
祠堂里供奉着白鹿茗的娘亲白幽兰的牌位。
她带了个藏青色的小布袋,摸黑溜进了小祠堂里。
按说这里并没有白幽兰的位置,是白择元在高案前加置了一张小桌,他曾说过,是白幽兰陪他度过了年轻时最为困苦的日子。
可这话在白鹿茗这里狗屁不通。
糟糠之妻成了仕途的拦路石,从此只能隐藏身份,将自己困死在白府的西首小院之中,像个活死人一般。
她明白娘亲不愿父亲为难,更是为了女儿着想,可白鹿茗根本不想要这个有名无实的嫡长女身份,她惟愿同娘亲快乐一生,不要委屈,不要隐忍,就是日子过得苦些,就算隐入深山也是惬意的。
娘亲的牺牲实在太大了。
白府,并非一个可以令她安宁的归宿。
如今她的牌位在这间小祠堂里蒙尘,在小桌上孤零零地摆着,显得突兀、不伦不类。
看到这里,白鹿茗心里就不舒服。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虔诚地朝着娘亲三拜,随后起身,将手中的藏青色布袋展开,恭恭敬敬地端起白幽兰的牌位,小心翼翼地装进布袋里。
“娘,我带你离开这里。”
就在转身的那一瞬,小祠堂门框“吱呀”一声。
白鹿茗撞进了白择元的视线里。
“逆女!你做什么?”白择元在祠堂的高案上扫了一眼,最后看向她手里的布袋。
白鹿茗沉默,亦有些紧张。
不知为何,她在赵姵面前尚且能够虚与委蛇,可对着自己的父亲,却装不出那般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
“放肆!松手!”白择元大步上前,伸手来夺她手里的袋子。
“你既然负她,就不必留她。”白鹿茗抗议,可力气上却是不比白择元。
纵然小祠堂离府宅主院尚有距离,可争执的动静仍是被双压极力压了下去。
“你以为你从此飞上高枝就是凤凰了?晔王在朝中一向地位尴尬,好不容易有了功勋,却也因伤了腿骨而没了前途,一个没有前途的王爷,自然也没有重臣会将其放在眼里,这道理你懂不懂!”
白鹿茗顿时怔然,是啊,都说皇家无情,最在乎的是血脉,最不在乎的,说到底,还是血脉。
陛下要求婚礼等一切事务简办,看似在惩罚她这个“罪女”,其实不也是同时在羞辱、亏待着晔王么!
白鹿茗更加疑惑,既然如此,晔王又是如何求得褚帝赦免她的呢?
白择元见女儿出神,以为她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又道:“你现在看着风光,可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白鹿茗心里覆上了一层霜,已是死过两回之人,她太明白,若是连现在都保不住了,又何谈以后?
“我只知道,在我绝望的时候,唯有他施以援手,是他救了我的性命,以后,他荣我荣,他损我损,只要他不弃,我便不离,女儿绝不做忘恩负义之人。父亲,还是多操心姬语的婚事吧。”
她手掌来处,衣袖纷飞,忽地一阵风起,腕上的镯子传来一股异样的炙热感。
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娘亲一定也是不愿待在这里了吧。
白择元愣住,一时不察。
白鹿茗从他手中夺过白幽兰的牌位,沉沉地向外走。
“你倒是情真意切,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朝野之上是如何议论的!他们说,不知你是使了什么肮脏的手段勾引了晔王,否则晔王离京五年,和白府并无交集,为何会在一夜之间用一枚御赐的免死金牌来换你的一条命!他本就被陛下猜忌,如今还要拖我们白家下水,你明不明白!”白择元脸上怒气盛然,指着白鹿茗颤颤道。
免死金牌!竟是一面保命的免死金牌!
晔王为了她,舍了自己一条命?!
她先前还以为他将婚姻看得太浅,没想到他竟连免死金牌也没放在眼里。
而自己的父亲呢,在乎的永远只有他自己的前程。
“呵,”白鹿茗嘴角不受控制地一抽。
也无外乎白择元敢公然违抗圣意,在晔王大婚当日严令白家人闭门不出,不许送亲。
这哪里是违抗?这分明是讨好,是站队,是为了同晔王府划清关系。
白鹿茗头也没回,森然道:“肮脏的手段?都说女肖父,当年父亲为了仕途,不顾我娘已有身孕,另娶将军府贵门之女,如此作为都不以为耻,而女儿同晔王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话未说话,白鹿茗被怒不可遏的白择元一个巴掌盖了过去。
她身子一晃,向旁扑倒,白幽兰的牌位磕在地砖上,从布袋里摔出一角。
“你娘为你做出那般大的牺牲,白家用嫡长女的身份养你至今,不曾给你短衣缺食,你却只想着自己!”白择元指着她大骂。
在父亲的最后一声怒吼中,她冷笑一声,独自离开。
命都没了,还能想什么……
她由死转生,不过是为了活着,单单想要或者,就已成了家中的耻辱。
而娘亲当年的屈就,又关她何事了?
她那时还只是娘亲腹中的胎儿,究竟是谁造成了娘亲的悲剧?
难道不正是他白择元和将军府的贵女赵姵吗?
从小祠堂出来,天空就飘起灰蒙蒙的细雨,令人徒添伤感。
白鹿茗最终还是没能带走娘亲。
迎面而来的牛毛雨如同一根根细针,扎在她身上,刺进她心里。
回到西首小院,沐浴梳妆后,白鹿茗终于换了嫁衣,少女玉肌,除却淡淡朱唇,便再无其他修饰。
听雨扶着檀木盒子上前,星华为主子戴上凤冠,簪上金枝。
听雨垂首道:“晔王殿下说了,王府中他亦是孤家寡人一个,没那么多规矩,姑娘这边喜欢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不必有过多的顾虑,姑娘睡醒了,打扮好了,觉得该走的时候,穿着喜服上轿即可。”
虽然话说得有些荒唐,却令白鹿茗心里莫名的舒坦。
没有喜炮,没有锣鼓,迎亲的轿子无声无响地停在白府门前,没有接亲的队伍,亦无送亲的队伍,冷冷清清,与这天色正是应景。
白鹿茗身着火红的喜服,星华在左为其撑伞,听雨在右,三人走在灰蒙蒙的细雨中。
从西首小院到府门前,白鹿茗面无表情,走得庄严肃穆,无半分留恋,也无期待之情。
垂花门下,一名少年撑着油布伞候着,时不时左右踱步,还是少年心性,不太持重的模样。
白鹿茗抬眼,脑中蓦地浮现起,当年还挂着鼻涕的小少年,是如何在她身后追着跑,又是如何遭她戏弄的。
说也奇怪,白予安是白家唯一的嫡子,这个本应是这个府宅里最金贵最受宠的孩子,却生生成了爹不疼娘不管的一个闲散少爷。
白择元生性淡漠,不爱言语,对府宅之事过问甚少,自有一股严父的威严。
可按理说,白予安是赵姵嫁过来后生的第一个孩子,当年赵姵费尽心思要嫁给白择元,应当对这个儿子呵护有加才是。
可偏偏赵姵在生了白予安不到半年,就怀了白姬语。
白姬语出生后,赵姵更是将白予安全权交给薛嬷嬷去照顾,自己则一心一意娇养女儿白姬语。
赵姵对白予安似乎不像对自己女儿那般亲近。
男孩子总喜欢比自己大的孩子玩耍,白予安也不例外,自打他三岁起,就常常追在白鹿茗身后。
白幽兰原本就出身乡野,根本没有意思要将女儿往名门淑女这方面教导,故而白鹿茗小时候也是淘气得很。
五六岁那年,她还曾让白予安同她一起爬树,怂恿白予安和她一起从高处跳下。
那时候的白予安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行事哪里能有她利落,白予安落地时,一时重心不稳,往旁侧一歪,额上磕了好大一个包。
白鹿茗心中暗暗得意,但也不免心慌。
刚要过去教训教训他,威胁他不许乱告状,薛嬷嬷倒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把白予安楼在怀里心疼了好久。
虽说她一个嬷嬷,不好教训白鹿茗,可白鹿茗到今天都还记得,薛嬷嬷那时候两只不太精光的浊眼里透出的煞气。
可白予安根本没舍得告姐姐的状,白白胖胖的脸上一边掉泪一边呜咽道:“是我自己摔的,不关姐姐的事。”
自那以后,白鹿茗自然没再让白予安在她这里吃过大亏。
随着年岁渐增,有些事其实都懂了,可白予安总是欣然受着白鹿茗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戏弄,像是刻意讨好似的。
如今,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打着伞,站在垂花门下,见到她,安然如碧湖的眸中闪过一丝喜色。
“姐姐。”
“你在这里做什么?”明明知道他在等她,她却已习惯了故作不知地拿冷脸回应他。
“这个,给你。”白予安掀开手中的红布,露出一对半指宽的龙凤金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