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赵景乾就是把我瞪穿了也没用。

每次他用这种怨毒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都是勃然发怒的前兆。

我的身体在本能地发抖。

可我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挺直背脊,迎视着赵景乾的目光。

像是有几分猝不及防,他微微一怔。

随即面上愈发阴沉。

他拂袖而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松了口气。

尽管浑身湿透,夜风吹在身上也很冷,但此时此刻,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夜风轻柔地抚在脸上,我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几欲落泪。

我怎么差点忘了。

没有哭声,也没有疼痛。

嫁进东宫之前的夜晚……本就该安宁如斯,无惊无惧。

「你,你别哭啊。」

谢容策忽然慌了神。

原来我哭了。

我低下头,手上正死死攥着披风的带子,连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都浑然不觉。

谢容策耳朵还红着,脸上尽是懊恼的神色。

「千错万错,把你惹哭了,错便都在我。

「你若是恨我在水里的唐突之举,就骂出声来。

「我这人脸皮厚,不打紧的。」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像是怕极了我的眼泪,显出些手忙脚乱的笨拙。

「……苏副官,她怎的哭得更厉害了?我太凶了?」

谢容策急了,小声向身边的一个大胡子男人讨教。

那大壮汉也是抓耳挠腮,想了半天。

「这这这……每次我把我家娘子惹哭的时候,让她打我一顿就什么都好了……」

谢容策恍然大悟。

我生怕他把脸凑过来让我打他,赶紧胡乱抹了把眼泪。

起身后,双手顶在额前,跪伏在地,对着他长拜不起。

「小女有罪,请将军责罚。」

拉着谢容策一起坠入荷花池之前,我想得很清楚。

倘若拉他下水,赵景乾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谢小将军会是一枚极佳的护身符。

我这么做,要面临的最坏结果,不过就是被谢容策一剑抹了脖子,血溅荷花池。

这样的结局,也好过烂死在东宫里。

我诚然是个小人,早就揣着算计的心思靠近。

可谢容策的坦荡,更让我自惭形秽。

也正因为如此。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既忐忑,又愧疚。

「如若大人不嫌弃,小女愿自请为奴为婢……」

见我止住眼泪,谢容策松了口气。

他虚扶着我起身,大大咧咧一笑。

「阮家的姑娘,给我一介粗人当婢女,也太委屈了罢。」

他竟然认识我?

还未等我说话,谢容策轻笑道:

「更何况,夜里岸边湿滑,方才我路过,碰巧瞧见你一时没站住,失足坠入水中。

「——是我自己跳进水里救你的。

「既是我一厢情愿,何来嫌弃?」

此时此刻,少年恣意飞扬的眉眼,比月色还要动人几分。

谢容策明知道我是故意的,也没有戳穿我。

他给了我足够的体面。

还在这么多人面前,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言语。

谢容策又道:

「刚才走得那么急,想来是你一个人走夜路害怕。」

「这一回慢些走,我提灯送你回去。」

原来我拔足狂奔那一幕……也被他瞧见了。

甚至被他看穿了。

他似乎知道,我是在害怕,

谢容策当然不知道他的出手相助意味着什么。

只是,我重活一世,站在命运的结局,深切明白,今晚正是他的出现,才有人扶了我一把。

我又要下跪谢恩,却被谢容策一把拉住。

「不必在我跟前跪来跪去,举手之劳,你可别挂心。」

回去的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容策和苏副官,我连赵景乾的影子都没看见。

如此一来,我连最后一点担忧都打消了。

今夜注定平安。

「就送到这儿了,阮二小姐。」

站定在花厅门口,谢容策向我辞别。

他勾了勾唇角,目光灼灼。

我总该做点什么。

此时,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能报答谢容策的,似乎只有这个了。

「今日之事,多谢您。」

「只是,这一别之后,谢小将军是要重回桓南城?」

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

桓南城是谢容策常年驻守的地方,那里两面环江。

而他本人最擅水战,也庇佑着一方百姓的平安。

百姓们总是极为尊敬地称他为「霓舟侯」。

「阮二小姐,料事如神。」谢容策笑吟吟的。

我继续胡诌:

「我会看手相。不如临行前,我来帮恩公看看平安卦,可好?」

我拿过苏副官手上的宫灯,另一只手扯起谢容策的衣袖,虚托着他的手掌,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谢容策的手上有常年练武的茧,还有几道粗粝的疤,这么些年,他一个人在桓南城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这样为百姓肝脑涂地的人,竟然也会落得那般下场。

想到前一世他惨死的结局,我不由得有些出神。

听说谢容策战死后,仅存一只断掌。

……便是这只手吗?

倘若是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被人劈断手掌,一定很疼吧。

「看了这么久,可有看出什么?」

那人清朗的声音忽然从耳侧传来。

我定了定神,回答他:「唔,这卦我不太好说。」

通常这种言辞不明的卦意,都暗指生死。

谢容策应该听懂了我的暗示吧?

我说:「大人,一个月后,您有一道坎,要多加小心。」

「轻则断手断脚,重则血光之灾。」

我并不了解事情的全貌,没法说出更多的细节。

只记得,当时自己困于暗室,那天来给我送饭的两个小宫娥,脸上俱是愁云惨淡。

她们谈论的,正是那位骤然陨落的少年将军。

大家都在为谢小将军感到惋惜。

此时,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提醒谢容策。

他会相信我吗?

我有些忐忑。

谢容策接过我手上的宫灯,挑眉笑道:

「每次我出行前,祖母都会找人作法看卦,熏烟放血,把我折腾得够呛,却未曾有一次言中。

「所以,我从不信这些。

「但多谢你好心提醒,我定会留神。

「不然,此番你提着这么重的四角灯,又瞪着这么大的眼睛帮我看手,岂不是白白辛苦?」

他眉眼带笑,分明就是没当回事。

我恼怒地开口:

「你不信其他人就算了,可我看卦真的很准!」

这人当真是倔得很。

我只能在心里祈求,谢容策是真的能听进去我说的话。

「真的很准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容策反而来了兴致。

他忽然挽起袖子,伸出另一只手,再次在我眼前摊开。

「既然这么准,不如顺便帮我瞧瞧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