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门开了。
外头有风拂过,将盖头一角微微吹开,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两只脚,穿着烂布鞋,着地的,不是鬼。
是鬼或许还能放心些,若又是个长身鬼似的阴险精怪,应付起来要难上千百倍。阿俏传音问:“仙长,我们在高处?”
屋外有风,高度必然不低,至少跳下去能摔死,却听徐薇道:“噤声。”
她便立刻凝神,竖起耳朵,很快听见方才门外的声音又再响起,说的是“跟上”,离近能听出嗓子像卡了砂石,低压粗糙,字眼短促。
还想再听两句,声音的主人却已转身,阿俏只能在盖头底下认真盯着它的脚后跟,一手由徐薇牵着,慢行在后。
先前在城郊,远看鬼阁漆黑而高窄,眼下却能感到盖头穗隙下隐隐有光,应当是有幻影术遮盖。阿俏多了个心眼,默默留神脚下步数,发现每三十二数前头就要停下,等上十秒左右再重新迈步。
徐薇嘱咐不能传音,不知盖头外面到底如何,她就在脑子里解题似地捋出诸多可能性,再依次排除。
过程一共停了三次,每次间隔无二。要么是通行需要,要么,是在等什么人。没见楼梯,便意味着他们一直走在同一层。鬼阁的规制是四面,已遇上四次拐角,这一层应当即将走完。
果然,走完最后三步,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向下石阶。石阶深幽狭窄,向下看不见尽头,阿俏下意识拉紧徐薇的手,怕自己一脑袋栽下去,却感到手被回握住。
掌心传来浅浅的温度,捂得指尖发烫。阿俏后知后觉,情绪蔓延上心头。
此刻她正穿着婚服,牵着她的是徐薇……
老天爷。
正迷糊,手被轻轻勾了一下,是徐薇在她掌心浅画了个字:四。
她连忙甩开脑袋里不合时宜的念头,绞尽脑汁思索他是何意。好半天灵光一闪,总算明白过来。
鬼阁四面,这层阁内,四间屋子,共有四对新人。
街上游荡的仪队鬼数过百,的确不可能只有一对新人。但转念一想,从出屋起分明只听见三道脚步声,是她与徐薇,以及前方引路的精怪。
徐薇又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字:辛。
——辛暮容就在其中。
阿俏当即在心里骂出一声祖宗问候,长身鬼这杀千刀的,嘴里没半句实话。
既然是阴婚,除了她跟徐薇,当然没有脚步声。辛暮容已死,化作怨鬼要结亲,那新郎官便是无名氏。此刻他二者,或许就跟在她与徐薇身后。
阿俏只恨自己没在背后再长出两只眼。
走下石阶,周围骤然变冷,空气中仿佛掺入了冬后雨水,一呼一吸几乎要冒气。先前能捕捉道的光亮也消失了,只有绝对的黑暗。
阿俏脚下一步一步,走得小心,有徐薇在倒不怕遇着妖魔鬼怪,但若脚底板不当心,把自己摔个头破血流不是没可能。
无尽的黑暗里,她安静攥着婚服衣袖,觉得此刻真是诡异极了。
两个活人,几对红衣怨鬼,悄无声息。
鬼主是人是鬼,为何要折腾这些,辛暮容和无名氏又为何出现在此?石阶怎么这么长,好似要通到地狱里,鬼阁往下,竟有这么深?
突然,脖间有一阵凉意黏着皮肤蛇一样滑过,阿俏身体一僵,停下步伐,心道造孽。便听见一道湿冷的声音紧贴着耳朵响起来,笑着问:“姑娘面生,叫什么名字?”
“仙长!”阿俏猛地跳起来,连盖头都没扯,兔子蹿窝似的一脑袋扎进徐薇怀里。
紧接着,她感到腰上一紧,耳边传来无数凄厉的尖锐惊啸,徐薇将她搂紧,道:“闭眼。”
阿俏连忙闭上眼,又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一连串动作无比娴熟,做完才想起,脑袋上还有红盖头,闭与不闭倒也没差。
但所谓神仙打架,凡人勿扰,智者装死。
她要当天下第一智者。
脚下地震摇晃,似有石裂地陷声,由下而上几乎覆盖了整座鬼阁,灵力碰撞出的光芒如同刀光剑影,摧枯拉朽。
徐薇的衣袂在翻动,裹挟着风与灵力,飒飒作响。
耳边的声音还在,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他在说:“姑娘,你的夫君脾气似乎不太好。”
阿俏脑筋一转,意识到对方藏在暗处,搭话道:“不,他对我可好了。”
对方不在鬼阁,这是一座金蝉壳,有意引他二人入阁,为什么?
想杀她?没道理,她不过是个筑基修士,金丹尚未结成,也没所谓的仇家。
目标只可能是徐薇,但谁这么想不开,要到徐薇面前找死?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阿俏险些没站稳,好在徐薇将她扣在怀中,毫不松懈。
听动静,是阁楼要塌了。
那声音又开口,这回语气不太淡定,阴沉沉的,“他是什么人?”
阿俏一改方才的谨慎小心,直抒胸臆:“他是你祖宗。”
话音刚落,耳边声断,凉意消失。空寂中只剩下回荡的风声,呼啸在上方。她松了口气,发现口舌干燥,手心全是冷汗。
眼前一亮,徐薇一手抱着她,一手掀着红布盖头,眼中秋水流光,“在和谁说话?”
阿俏呼吸一滞。
好,好震撼的一张脸。
自古美人好红衣,笑则风情更甚。
她的心霎时要蹦出胸膛,连忙从徐薇怀里钻出来,拎着裙身道:“方才有道声音一直同我搭话……”
说着,她看向四下,只见周围墙石倾塌,数丈狼藉,楼造在灵力横扫下化为漫天齑粉,纷纷扬扬,向上飘浮。
空气中有血的味道。
阿俏仰头,上方楼阁中空,直达顶端。悬顶已塌,一轮弯月如钩。
徐薇在身后道:“是鬼修。”
她回头问:“能找到他的藏身处吗?”
徐薇颔首。
阿俏看向他身上的红衣,片刻噎语后,目光闪躲,将手递了过去,“有劳仙长。”
*
嵌玉湖边,波光粼粼,静谧的月光铺洒在岸,乱林丛中走出一人,模样十分年轻。到湖边,他将黑衣脱下,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血不断从伤口处溢出,不多时水面被血沁红,月影随之变色,沉进湖底。
身后林间鬼影簌簌,他不耐烦地捏紧五指,指线扯动,手腕悬挂的铃铛发出脆响,林子顿时安静下来。
然而,湖面有风。
他立马将衣服裹上,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湖对岸。
须臾,清白月光下走出两人,一男一女,身着红衣。那女子形容俏丽,见着他,抬手清脆招呼道:“你好。”
——长身鬼打招呼的方式,欠得很。
阿俏将狗仗人势发挥到了极致。
鬼修忌惮的显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徐薇,他的目光自二人出现起就没挪过,一直死死盯着徐薇,恨不得将他盯出个窟窿来。
阿俏注意到他脚边的湖水被染红一片,分明是受了重伤。这片湖离鬼阁有数百里,他居然能拖着重伤身体逃这么远,修为不可低估。
“两位道友,本事不小。”他说。
徐薇不是个爱听废话的人,阿俏想,他要倒霉了。
果然,徐薇抬手——
“慢着,”鬼修在风大前咳嗽一声,擦去嘴边血渍,低笑道,“二位不想知道,是谁想要你们的性命吗?”
这话着实刻意,他二人涉入山墟,原本只是为了辛暮容,在他嘴里,倒像是被刻意吸引过来的。
阿俏快速回顾这一路,自春山脚下遇见长身鬼,他俩接连步入圈套,设计之人应当在他们来春山前就做好了准备——玉腰小坊,三娘。
难怪与她交谈时,全然听不出难过。
“仙长,稍等,”她将徐薇拦下,隔岸问道,“辛暮容是你杀的?”
鬼修脸上露出笑容,“二位原来是要行侠仗义,”他勾指,腕下铃铛晃动,身后的丛林里缓缓飘出一抹身影,穿着嫁衣,脸贴红妆,“说的可是这位姑娘?”
扒皮之人惨死,死后化作怨鬼,眉心会有一道血痕,这女鬼双眼闭阖,头配金冠,神态甚是安宁,并无半点怨念。
阿俏翻手召出一只搜灵蝶,召诀中揉入辛暮容的生辰与生平,灵蝶绕她两圈,飞越湖面,最终在女鬼肩头缓缓落下。
真是辛暮容。
她收手。
鬼修笑眯眯:“如何?”
阿俏蹙眉,召回灵蝶。
辛暮容并非惨死,总不可能是她自愿扒皮……
她看向辛暮容,只在那张恬静脸上看出平和,死前甚至并无痛苦,“你与她做了什么交易?”
这话问出来,她心中实际已有了答案。
“还能是为了什么,”鬼修抚掌大笑,铃铛一时叮铃作响,林间又飘出几道鬼影,立在他身后,面色狰狞,各有惨貌。他走到辛暮容身旁,眯眼看着她眼角红妆,细声道,“这世上的怪人可真多,明明怕死,却又甘愿为人送死。”
他转头问:“姑娘,你怕死吗?”
有徐薇在,不怕他逃走,若多说几句说不定能套出更多的信息。阿俏当即回答道:“怕。”
鬼修便看向徐薇:“那你愿意为了你的夫君死吗?”
阿俏:“……”
愿意你个仙人,你还是趁早死去投胎吧。
“仙长,他鬼扯,”她冷静地拍拍红袖,正色,“切不能当真。”
徐薇没说话。
鬼修在对岸哈哈大笑,只这一会儿,他已变化多种表情,精神状态实在堪忧,“你不愿意,是个聪明人。”
阿俏含蓄:“多谢夸奖。”
他便不说话了,盘腿坐下,轻摇铃铛,远远地看着他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模样,仿佛受过情伤。
这一晚上累得够呛,阿俏也想像他那般,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可她不能。她还有无数困惑未解,即便得不到答案,也得一个一个问下去。
“你受何人指使?”
鬼修懒懒抬眼,不顾死活,道:“你这么聪明,为何不亲自去查?”
查,也得有方向。
阿俏直皱眉,她看不出这人到底想死想活。
这轮东月弯得惊心。
她叹气:“仙长。”
徐薇点头,抬起两指。隔岸一直死寂的几抹鬼影幽幽然睁开眼,朝着坐地的鬼修扑了过去。
——从死人嘴里扒出东西,远比活人简单。
阿俏转过身。
月下徐薇衣袂血红,发如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