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我变本加厉地缠着他。偷鸡蛋、爬树、去教坊司偷看美人姐姐,有他跟班之后,我和尚书家二丫头打架都更有底气了。
二丫头不知道从哪听来箴言,扯着我的头发尖叫:“我娘说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我一个反手插她鼻孔尖叫:“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一战结束后,我坐在墙头把发髻弄散重新梳,我的妲己拿着鸡蛋在我挂彩的脸颊上滚动。
风吹得很轻,靠近看他睫毛密长,鼻梁高挺,很好看。
我看得两眼发直,一股原始的冲动直冲脑门,下一秒,我的嘴巴在他的脸颊上发出了一记响亮的“啵”。
他手里的鸡蛋滚下来碎在墙头,他愣了,我也愣了。
我回过神,语气沉重地对他说:“我侮辱了你的清白,你铁定是要娶我为妻了。”我控制得很努力,才没有让嘴角翘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我这话的可行性。
我佯装镇定地眺望远方,过一会儿,风送来一个音节,一个模糊、短促、坚定的:
“嗯。”
嫁给他,和他相爱一生。九岁的我是这么想的,一直到及笄那天,我都是这么想的。
“后来呢?”钟贵妃听得入迷,见我停下,戳戳我。
我伸了个懒腰,翻个身躺平,懒懒道:“后来我入宫当了娘娘,自然而然就断了呗。”
她颇为唏嘘地长吁短叹,我望着床顶绣的金凤云纹出神。
后来先帝驾崩,皇三子继位,聘礼一箱箱送进秦府,顶上是一纸婚书。
我坐在床上一夜没睡,最终还是收下了婚书。
那一刻我如愿了,我嫁给了年少以来最喜欢的人;可与此同时我的梦也碎了,我没办法和他相爱一生。
他是九五至尊,三宫六院是他必将拥有的。如果我爱他,我的余生都将在痛苦中度过。
可我到底舍不得他,为此我戴上了皇后的凤冠。
戴上凤冠的那刻起,我将和他捆绑一生,我也埋葬了爱他的可能。
中秋那天,皇家照例会登上雀门与民同乐。
我同纪明则一块儿坐在幕帘之后,看着底下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的集市。
杂耍影戏、说书唱曲,人人沉浸在节日的欢腾气氛里。我不禁想起进宫前,自在随性地游走街头的豆蔻年华。
佳贵人站在纪明则身边,手舞足蹈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纪明则听着,偶尔报以一笑。
我和他也曾这样亲密无间过。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留意到站在一旁的钟贵妃。她的目光遥遥望着底下一台子上的戏子,扮相是赵子龙。
万家灯笼的光闪烁在她眼底,晃动得小心翼翼。
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阵冲动,我的遗憾无法弥补,但我想让她能开心。
我走到纪明则身边行个礼:“皇上,臣妾身体不适,想去歇息一下。”
原本以为他很容易就会答应,他却垂眸无波无澜地望向我,启唇道:“皇后哪里不适?”
我一哽,急中生智:“吃饱了撑着了。”
“...”他沉默的档口,我自动当他默认,抓住钟贵妃的手就跑,边跑还得边演:“哎哟我的肚子啊~”
钟贵妃边跑边如遭雷击:“怀了?!”
第二个问题:“什么时候的事儿?!”
第三个问题:“谁的?!”
我拉她转进拐角,把她头上和我头上的金钗银钗都拔了,给她套上一条披风,把里头华丽的宫装遮得密不透风。
她如同大难临头,咽了口唾沫:“看来不是狗皇帝的。说吧我们怎么逃,逃去哪?”
我叹口气:“不逃,陪我看个戏。”
戏台之上,八面威风的赵子龙将戏棒舞得生风,唱腔震荡人心,引得观众阵阵叫好。
钟贵妃抓着我的手站在台下,仰着头看他,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她的那只手生了滑腻腻的冷汗,他举手投足舞出的光影在她姣好的面容划过。
“臣赵云救驾来迟,使主母受惊了!”
身段威武,声含千钧,随着紧密的锣鼓打退了一众敌军,收刀亮相。
周围无数的叫好声和掌声里,钟贵妃颤了颤眼睫,悄然滑下一道眼泪来。
赵子龙退场,人群渐渐散去。
“是他么?”我捏了捏她的手。
钟贵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微微弯起嘴角,眼泪反着花灯的光。
她轻轻说:“其实我说了谎。他带我私奔了,我们就差一点就逃出去了,但是没能。他被我爹带人活活打死,扔在巷子里,葬在了雪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眼泪,声音颤抖着,却是笑着。
我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生怕抓不紧她就要散了。
我张了张嘴,没等说出什么来,身子被一撞,手里的包袱就不见了。
包袱里是我和钟贵妃的金钗银钗,这也就算了,主要还有个银镯子!
我拔腿就追,恨不得用眼神化作利刃刀死前面的黑衣人:“站住——”
那贼边跑,边回头看我到哪儿了,看我追不上了甚至还放慢步伐等我,几声猥琐又得意的“嘿嘿”顺着风钻进我的耳朵,我登时火冒三丈。
没见过抢人东西还要侮辱人的!
我一时气愤没看脚下,匡的一下就被一个木桩绊倒,眼看就要脸朝地摔个狗吃屎,我狠狠一扑,身下传来一记闷哼。
声音多少有点耳熟。
我睁开眼,宫女的惊呼和太监的尖叫混在一起:“皇上——”
“纪明则?!”我震惊,震惊之余我抬起头冲着前头大喝:“给老娘抓住他!”
侍卫很快将那贼压倒在地,我试图爬起来去教训他,后腰一紧,又趴回了纪明则身上。
他皱眉看着我,语气压抑一股怒气:“一国之母当街抓贼成何体统?伤到了怎么办!”
心脏深处似乎一软,我心虚地小声bb:“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打架爬树......”
他眸光一松,似乎回想起什么,声线柔和下来:“以后不许。”
我含糊地应了声,佳贵人忽然冲过来拉我,看似拉我实则扒开我,随后扑到纪明则身上梨花带雨:“皇上!皇上您没事吧......”闻者流泪感人至深,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当街遇刺可以改朝换代了。
侍卫把包袱送到我手里,我打开见银镯子还在,松了口气。
我把银镯子揣怀里,纪明则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恰好看见这个动作:“那是——”
我浑身一抖冲口而出:“老相好送的!”
一言既出,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侍卫:我没听见我没看见不信谣不传谣。
宫女:皇后娘娘吾辈楷模!
太监:冷宫倒是很久没打扫了...
佳贵人:也不知道皇后凤袍穿起来透不透气...
纪明则的脸黑得如锅盔,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传来一声娇喝:“是我送的!”
钟贵妃气喘吁吁跑过来,对着纪明则和我行个礼:“是臣妾送娘娘的,臣妾同娘娘向来要好,娘娘一时口误就这么说了。”
中国好闺蜜!我赶紧点头:“对对对!”
纪明则利刃般探究的目光里,我挽着钟贵妃走在前头。
钟贵妃小声道:“你也是真勇,初恋送的东西都敢带进宫。”
我卖乖:“这不是有小钟钟救了我嘛。”她嫌弃地笑。
是他送的,可能他自己也忘了。
十二岁那年元夕,他亲自做给我的。做工特别粗糙,环的弧度都不流畅,后来还被我磕了一个坑,但我就是特别喜欢。
入宫后他也给过我许多赏赐,每一件都比这只银镯子昂贵,可我就是看不上。
他刚刚问我的时候,我口不择言,生怕暴露自己的那点眷恋。
一国之母怎么能耽于小情小爱,多不成体统啊。怎么能说爱呢。
回宫后不久,佳贵人被晋为佳妃。跨级晋位,是他登基以来头一遭。
我没说什么,派人找了几件礼品给她送过去。她倒也很贴心,送了些精致的回礼。我挑了几样好看的摆宫里,看着还挺热闹。
最近总秋乏,太医院照例派太医过来搭请安脉。这回的董太医是新来的,长得很是面熟,我想一想,试探道:“狗剩?”
董太医拿垫枕的双手一颤,蓦地红了眼眶:“小夜叉?”
我登时同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虽然幼时狗剩长得磕碜,但革命友谊是真的,多少次偷鸡蛋被抓,都是狗剩替我顶的锅。
我俩盘腿坐在贵妃榻上,一盘瓜子从王二娘家的豆腐羹说到李老爹家的猪,聊到我最近不得劲的肩颈。
“早说啊我给你,不,臣给您捏!”
董太医挽起袖口就抓起我胳膊正骨,我酸痛得嗷嗷叫。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越按我骨头越酥,到最后两个人都发起汗来。香炉袅袅,室内的香味愈发浓郁。
我不禁肃然:“狗剩,你觉不觉得——嗷!痛痛痛慢点慢点.....啊嘶.....”
与此同时凤仪宫外,佳妃领着纪明则站在殿门口,听着里头传来一阵阵叫喊。
太监:冷宫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
佳妃:也不知道皇后凤冠戴起来重不重...
宫女:皇后娘娘吾辈楷模!
纪明则的脸色瞬间铁青,一脚踹开殿门。
殿门内,董太医正捉着我一条手臂将我折在榻上。
我脸色通红,我俩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