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指控二十八岁的陈厉峰抢劫同村村民王涛并致人死亡,核心证据包括一枚来自案发现场的脚印,以及陈厉峰羽绒服上的血渍。
但据陈厉峰交代,案发当日他从没有到过现场,根本不可能留下脚印。
靳昊焜毕竟做了快十年的刑警,在这方面总归有些经验。秦辞忧这次找他就是想打听问问:“你对足迹鉴定技术有过了解吗?”
靳昊焜抬眼,“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手上有个这方面的案子,随便聊聊。”秦辞忧往滚沸的小锅里夹了两段宽粉,继续说,“之前也查过一些资料,说是基于现有技术,想对案发现场的脚印做同一性认定,还是比较困难。你怎么看?”
所谓“同一性”,也即检材脚印与犯罪嫌疑人存在唯一对应关系。像是指纹,总能指向唯一对象,因而成为刑事案件当中锁定嫌犯的关键证据。
“一般情况下,脚印是用来辅助破案的,能判断出凶手身高、体型、穿什么鞋,厉害点的刑警还能根据脚印分析出罪犯的年龄。至于同一性认定……不是完全不能做,毕竟每个人走路的发力点不同,鞋底磨损程度也不一样,脚印自然也不一样。”
“那主要依赖技术人员的经验和推断?”
“早期是。后来也有了一套比较成熟系统的评估方法。但在精准度上,肯定和指纹鉴定比不了。而且这玩意儿对技术人员自身的水平要求太高,就咱们这小破地方,人才稀缺,能判断出个大概范围就不错了。”
秦辞忧点了点头,对陈厉峰的案子又涨了几分信心。
靳昊焜却突然话锋一转:“哦,除了一个人。她在足迹分析鉴定方面还挺有两把刷子。
“……谁?”
“之前我在警队里的师父,李曼贞。”
“女的?”
“是,挺厉害的。不过退二线了,去年才抱了个孙子,天天带孩子、发朋友圈,估摸明后年就退休了。”
“那你没跟她得点真传?”秦辞忧笑着揶揄,“光抓小三可惜了啊。”
“你以为小三好抓啊?没点本事就得一天到晚在那蹲点儿,就这天气,零下二三十度,你蹲十个小时试试。”
“那没想过干点别的?”
靳昊焜跟她耍贫:“你要给我介绍工作?”
“可以啊。来我们所当刑事顾问,怎么样?”
靳昊焜一愣,果断拒绝:“不去,干不了。”
“别啊,我认真的。”秦辞忧并非一时兴起,最初听说他从警队辞职,就一直想要请他过来,况且所里还有指标,“全职最好,**也行,按案子给你提成,肯定比你现在强。考虑一下。”
靳昊焜直摇头,夹了颗油炸花生米扔嘴里,边嚼边说:“真干不了。我这人眼高手低,就跟你吹吹牛逼还行。”
*
陈厉峰的案子很快安排了第二次庭审。
检方首先出示由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作出的一份血迹鉴定报告,证明血迹确实来自被害人王涛。
轮到秦辞忧发表质证意见,自然是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都不认可。理由也很简单:鉴定程序违法,且不排除检材被污染的可能。
听着似乎是辩护律师的惯用说辞,法官还是很谨慎地通知相关侦查人员及证物保管员出庭,进行情况说明。
据侦查人员陈述,警方对提取自陈厉峰家中的黑色羽绒服共进行了两次鉴定和一次检测。
第一次鉴定由县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作出,未检出王涛血迹。一个月后,证物保管员乔某利用单位新采购的“猎鹰”试剂对羽绒服进行潜血反应实验,发现有荧光反应,随后立即将证物送至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进行二次鉴定,得到被害人王涛的DNA分型。
庭审过程中,秦辞忧申请向证物保管员乔某发问,法庭准许。
秦辞忧:“乔警官您好,我想了解一下,在送去市局鉴定以前,为什么您还对羽绒服进行了一次自行检测?”
乔警官:“因为之前没人用过这个试剂,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们向市局批请补充鉴定的时候需要说明理由,所以就先检测了一下,确实有血迹,然后马上送去鉴定了。”
司法鉴定需要侦察机关书面委托,并对检验过程通过笔记、照片、录像等形式进行详细记录。并且,鉴定人员需为中立第三方。
证物保管员的自行检测行为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项条件,自然成了律师的主要攻击点。
秦辞忧又问:“本案的其他证物是否也由您来保管?”
乔警官:“对,都是我保管。”
秦辞忧:“也包括死者王涛的血迹和衣物吗?”
乔警官:“……是。”
问询至此,律师此前提出的质证意见得到验证——确实无法排除检材被污染的可能。
中途休庭,秦辞忧见那个证物保管员正在走廊里跟秦颂吐槽律师,态度不满,骂骂咧咧。她故意从两人旁边走过,叫了声“乔警官”,搞得对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秦辞忧想起上次在松河跟靳昊焜吃饭的时候,他就跟她提过,公安办案最讨厌的就是律师。一桩命案来了,警队上下半刻不敢松懈,加班加点,排除万难,好不容易找到证据,落到某些律师手里,他们却要抓住一丁点儿的瑕疵不放,不遗余力帮助嫌犯脱罪。
那时秦辞忧就说:“你们是有罪推定,我们是疑罪从无。有冲突不是很正常吗?”
“哎哎,别瞎说啊。现在谁敢有罪推定?”靳昊焜赶紧给她打住,“我们那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小心’还怕有瑕疵啊?”秦辞忧笑他,“而且,案子又不是我们判的,上头不是还有法官么。”
“得,我犟不过你。要不怎么我都辞职了,你还搁这儿当律师呢。”靳昊焜干脆举杯,“来,碰一个,敬我们姜大律师。”
“……靳昊焜,你能少损我两句吗?”
“我这哪是损你,我真心的。”靳昊焜直接拿杯撞上她的,“哪天我要是犯事儿进去了,还指着你捞我呢。”
弄得秦辞忧哭笑不得:“我可真谢谢你。”
……
十分钟后,三名法官返回坐席,庭审继续进行。
秦辞忧庭前已经向法院提交了针对足迹鉴定的详细质证意见,核心观点明确:鉴定结论只能说明现场脚印与陈厉峰家中搜出的运动鞋鞋底花纹相符,但无法证明就是这一双鞋留下的。
审判席上,三位法官仍在低声合议,迟迟没有开始质证流程。
又过了几分钟,审判长才清了清嗓,打开话筒:“公诉人申请提交一份针对现场提取足迹的补充鉴定意见,合议庭经合议认为,该份意见与本案定罪量刑有关,准许补充。”
秦辞忧心头一沉,当即表示反对:“根据刑诉法的规定,公诉机关应当在提起公诉时移交全部证据材料,禁止证据突袭。对公诉人当庭提交的这份新证据,不应予以采纳。”
审判长却道:“这样,辩护人,你先看一下内容。如果当庭确实无法发表意见,可以庭后补充发表。”
法律要求检方提前移交全部证据,却没规定证据突袭的绝对后果。法官既然决定采纳这份证据,秦辞忧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接过法警转递来的文件,迅速翻看,直至最后一页落款签名:
李曼贞。
“审判长,”秦辞忧抬头看向法官,“我方申请延期审理本案。”
*
秦颂特意从松河市公安局请来足迹鉴定专家李曼贞,对犯罪现场提取的脚印进行补充鉴定,进一步坐实陈厉峰曾到过案发现场的结论,同时撤回此前提出的十年从轻量刑建议,认为陈厉峰既然没有悔罪态度,就不应当从轻处罚。
次日下午,秦辞忧前往市看守所,再次会见了陈厉峰。
“姜律师!”陈厉峰眼眶乌青,显然昨晚也没睡好,见到秦辞忧的一刻差点要站起来,又被座椅上的戒具箍住,焦急问道:“姜律师,现在怎么办啊?”
秦辞忧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来回翻看着那份检方新补充的鉴定意见。
陈厉峰更心焦,又唤她:“姜律师?”
秦辞忧这才从文件上挪开目光,语气很淡地问他:“你去过案发现场没有?”
“我……”
根据李曼贞对现场采集到的两枚完整脚印所作出的分析,脚印主人为27-29岁男性,身高183公分,体重约70千克,左侧踝骨比右侧稍大,与陈厉峰本人特征完全吻合。
当事人对律师有所保留的情况并不鲜见,一纸合同搭建起来的信任薄如浮冰,所以老律师教给徒弟的第一课往往都是如何与当事人相处,做好自我保护。
“陈厉峰,我不是来审讯你的,但我必须知道实际情况,才能确定为你辩护的最佳方案。”秦辞忧顿了顿,语气更郑重了几分,“现在我再问你一遍。2021年12月29日,你到底有没有去过案发现场?”
陈厉峰沉默良久,终于承认:“卢静发现王涛的时候,我跟她在一块。”
“……卢静?”
“就是王涛他媳妇儿。”
从案卷材料来看,王涛的尸体就是案发当日18时左右由其妻子卢静最先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