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
谢柔嘉猛地惊醒,雾蒙蒙的凤眸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恐惧。
睡在里侧的雪白毛团被惊醒,“喵喵”叫了两声,朝里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公主,您又做噩梦了!”
侍夜的婢女连忙起身,踞坐在床榻前替她擦汗。
神情有些恍惚的少女渐渐地回过神来,微微上扬的凤眸嫣然流转,渐渐地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般的冷和艳。
她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轻声问:“下雪了?”
“断断续续下了半夜,”侍女替她掖好被角,“时辰尚早,公主不若再歇息会儿。”
她却掀开衾被下了床榻,径直走到窗前。
一推开窗,一股子冷气裹着雪粉扑面而来。
只见外头红墙绿瓦的宫殿覆着薄薄一层雪粉,就连屋角一株早春桃树结出的粉色花骨朵上,覆盖着薄薄一层冰晶,霎时好看。
这样好的雪景,可惜没了一同煮酒赏雪之人。
她伫立片刻,吩咐,“更衣,我要去一趟大理寺。”
侍女连忙起身摇铃,顷刻的功夫,一群侍女捧着盥洗用品鱼贯而入,服侍公主盥洗。
长乐殿的女官文鸢一边替自家公主整理衣裳,一边劝道:“公主昨日才从朔方赶回来,旅途劳顿,不如先歇息数日,待太子殿下回来再从长计议。”
顿了顿,又低声道:“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人人都避着裴家。公主此举,若是被江御史告到御前,恐怕要惹来非议。”
江御史是宠冠后宫的江贵妃嫡亲的兄长。
半个月前,江御史突然状告车骑大将军裴温在半年前一次朔方之战中***,以至大败于突厥。
天子盛怒之下,当即下旨意将裴家成年男丁下了大理寺狱,其余人拘禁在府中。
朝中为裴家求情的大臣们各个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就连皇后殿下为裴家求情,都被下令禁足。
而最能左右时局的太子殿下南下巡视至今未归。
人人都知道车骑将军曾是太子的半个师傅,其侄子太子宾客裴季泽更是太子亲信。
眼下长安都在传,天子忌惮太子羽翼已丰,想要扶持江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上位。
思及此,谢柔嘉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江氏一族狼子野心,想要趁着太子哥哥不在,借此砍断太子哥哥的左膀右臂,我绝不可能叫他得逞!”
文鸢见劝不动,只好作罢,从侍女手中拿过红狐大氅给她穿上。
她问:“太子哥哥还没消息?”
“尚未,”文鸢替她戴好皮手套,“奴婢已遣阿奴带着一百部曲去江南道,说不定途中能接应上太子殿下。”
“做得极好。”
穿戴整齐的少女转身就走,才出门口,凛冽的寒风裹着冰凉的雪粉扑面而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禁。
都立春,竟还这样冷。
她吩咐,“准备一些御寒的炭火衣物送去裴家。”
文鸢蹙眉,“外头有江御史的人把手,不一定能送进去。”
“本宫难道是会讲道理的人?”
明艳夺目的少女眼底泛起一抹冷意,“谁敢拦,打死不论!”
文鸢应了声“是”。
*时辰尚早,再加上雪天,整座皇城静悄悄,只有马车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马车约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大理寺门口停下。
守门的小吏见不是普通车驾,也不敢随意驱赶,上前正欲询问,车夫朝他递了一块牌子。
是安乐公主府的牌子。
这个时辰点,寺内的长官都还没当值,诚惶诚恐的小吏慌忙去请值夜的典狱长来。
一刻钟的功夫,典狱长小跑着行到马车前,见马车前站着一容貌清丽的宫装美人,忙毕恭毕敬地请安,“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文鸢柔声道:“我们公主派我们来探视裴侍从。”
“这……”典狱长为难,“江御史特地交待,裴侍从是重囚,不能探望。”
话音刚落,马车内传来一道女声,“若是本宫非要探视呢?”
轻而缓的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傲慢,却并不难听,反而十分悦耳。
竟然是安乐公主亲临!
那可是长安出了名的混不吝,一不高兴就会挥马鞭的主,昔日与靖王卫昭,定远侯家的世子萧承则并称为“长安三害”。
至今谁家小孩要是不听话,只要吼上一嗓子“长安三害”来了,立刻止啼。
典狱长忙躬身上前请安。
一抹高挑的红影自马车内出来,红粉皂底的靴子轻轻地踩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粉的地面上。
典狱长本就不高,眼下头都不敢抬,目光所及处是一根血红的马鞭。
那鞭子上缀了几十个颜色各异的宝石,在雪光的映衬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样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辣的疼。
典狱长背脊阵阵发凉,腰弯得更低,眼神随着那根马鞭荡来荡去,生怕一不留神,那鞭子就抽在自己身上。
只听公主她老人家淡淡道:“不如这样,本宫就在这儿等着,你去把江御史请来,如何?”
典狱长哪里有这个胆子,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陪着笑脸道:“公主哪里的话!卑职是担心牢里头腌臜,恐污了公主视听。”
边说边领着人往里头进。
眼下天还未亮透,本就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典狱长一边小心翼翼地领路,一边尽量地将手里的灯笼贴近地下,免得贵人一不小心踩到什么脏东西。
这里是关押重犯死囚的地方,里头关押的人极少,静悄悄地,只有偶尔几只老鼠虫子细细簌簌地爬过。
越往前走,空间越发低矮逼仄,老鼠虫蚁少了,可阴冷彻骨。
走了约半刻钟的功夫,典狱长在倒数第三间牢房站定,“大将军就在里头。”
谢柔嘉往里瞥了一眼,闻到里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斜了典狱长一眼。
典狱长忙压低声音道:“昨夜里裴将军因为伤口感染而高烧不止,卑职还特地叫寺内的仵作悄悄瞧了一眼。不过裴将军伤势实在太重,若不再及时就医,恐怕……”
说到这儿,他便闭了嘴。
文鸢递给他几片金叶子,“你做得极好。”
典狱长推辞在三后才悄悄收入袖中,领着她二人又走了半刻钟,指着最后一间,“那儿就是裴侍从住的牢房。”
文鸢吩咐,“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候着罢。”
典狱长将灯笼留下,赶紧躬身告退。
文鸢正要上前说话,被谢柔嘉拦住。
她站在牢里唯一的一个尺见方的通风口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牢里那抹背对着她的高大轮廓。
他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哪怕深陷囵圄,依旧萧萧如松下风,皎皎似林间月。
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在崇文馆里,一袭绯袍,瑶林琼树一般的美少年总这么端坐着给她上手谈课,而她则悄悄地在他衣袖上画乌龟。
昔日种种,犹如一场梦。
谢柔嘉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离去。
文鸢忙追上去,小声询问:“您不是特地来瞧瞧裴侍从,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
她眼神里闪过一抹倔强,“我与他三年前就无话可说。”
两人渐行渐远,谁也不曾注意,一道眸光追着那抹高挑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昏暗的牢狱,再次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谢柔嘉从大理寺出来时,再一次望向街对面那抹婷婷袅袅的白色身影。
方才来时,她就已经站在那儿了,没想到还未走。
典狱长殷勤道:“那位花魁娘子都在这儿守了好些日子,想要牢里看一看裴侍从。可大理寺狱这地方,能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吗?”
说完,又偷偷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全长安谁人不知,安乐公主谢柔嘉与太子宾客裴季泽乃是青梅竹马,只待公主及笄,由圣人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可三年前在安乐公主的及笄礼上,裴季泽不仅当众拒婚,过后还与教坊司一花魁娘子纠缠不清,害得安乐公主沦为全长安的笑柄。
如今他竟主动提及,怕是不想要自个儿这条够命!
谁知公主看也未看他一眼,低头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离大理寺,他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心疼地抽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一旁的小吏,低声吩咐,“待会儿把公主带来的御寒衣物给裴家人送进去。”
安乐公主如今年十八,却至今未论及婚嫁。
瞧着这情形,裴侍从指不定什么造化。
凡是跟皇族沾亲带故的,他们这些个蝼蚁,一个都开罪不起。
*马车驶进朱雀大街时,突然停下。
正闭眼假寐的谢柔嘉睁开眼睫。
“又是那个花魁,”文鸢一脸嫌恶,“她竟然这样当街拦驾给公主难堪!
谢柔嘉透过窗子,果然瞧见一全身素白的女子脱簪披发地跪在路中间里,犹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雪莲花。
此刻已是晌午,路上来往行人瞧着这么个花儿似的娇弱女子跪着,皆停驻脚步,相互之间交头接耳。
“难道她以为裴氏被关,是因为公主在跟她计较裴侍从退婚之事吗?”文鸢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声,气得浑身颤抖,“奴婢这就赶她走!”
谢柔嘉拦住她,一脸淡漠,“正事要紧,无需理会。”
文鸢只好吩咐马车绕行。
谁知那花魁娘子竟突然起身,朝马车扑来。
马儿受了惊吓,高高地扬起前蹄嘶鸣,溅起一地雪粉。
文鸢一时坐立不稳,整个人朝前扑去。
眼疾手快的谢柔嘉一把把她拉回来,见她雪白的手背上多了一抹红痕,眼里闪过一抹冷意,“停车。”
围观的百姓见马车骤然停下,连忙退避三舍。
这时那雕梁画柱的马车车门被人推开,一容貌清丽,身段窈窕的宫装美人下来。
长安的百姓以为她就是公主,议论的声音嘎然而止,正欲行礼,一只戴了墨色皮手套的手自马车内伸出来,搭在那宫装丽人的手背上,紧接着一袭红狐大氅,手持马鞭的高挑女子下了马车。
百姓们待瞧清楚她的模样,一时之间皆大气不敢喘。
原以为那宫装丽人与柔弱妩媚的花魁娘子已经生得够美,可在她面前瞬间失了颜色。
美得张扬夺目,令人不可逼视的少女环顾一圈后,眸光落在伏跪在地上的花魁娘子身上。
那花魁娘子如同受了惊吓的雀鸟,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像是鼓足勇气一般,缓缓地抬起一张挂满泪痕的雪白小脸,怯怯道:“求公主,让贱妾见一面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