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瞎子。

暖冬近春,姑苏城眼见着天气暖和起来。

我的父亲赶早带着一群人来到我的小院:「再有半年就是天家的大寿,端王既然看中了这幅《江南长春图》,那就是我们沈家的造化。沈知意,就算你瞎了,也得完成这幅刺绣。」

我睁着眼睛,只看到一片黢黑。

「可以。」

沈家能做到姑苏城首富,全靠苏绣这门好手艺。只是手艺传承到现在这一辈,能学个七八分的就只有我。如今的姐姐妹妹,对拿绣花针可不感兴趣,只关心怎么才能嫁进显贵高门,生个白胖小子。

我告诉沈老爷:「把四姐姐那双眼睛剜下来赔给我,我就教绣娘们绣《江南长春图》。」

我身后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轻笑了一声。

沈老爷怒了:「荒唐!沈知意,她是你亲姐姐,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当真以为我会为了《江南长春图》一直容忍你?完不成这幅刺绣,得罪了端王,沈家没了,难不成你还会有好日子过?」

我皱了一下眉头,不晓得我这要求哪里荒唐。

「四姐姐下毒害我时,为何没人教她什么叫血脉亲情?如今我想要个公道,怎么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故意转过头,问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你既然要当我的先生,就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道理。说不清楚,那就走。」

这位教书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倒是清冽好听。我故意刁难,他回答得不紧不慢:「圣贤书没教过我这个道理。」

我笑了,又问他:「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肯把四姐姐的眼睛赔给我吗?」

教书先生不作声,我自己答道:「因为人命有贵贱。四姐姐要嫁给江南道知州的嫡子做续弦,命比我金贵,我配不上她赔我一双眼睛。」

「沈知意!」

「哐当」一声,我那怒极的父亲朝我这里掷下手中的茶杯。瓷器触地裂成许多片,沈老爷摔东西的力道不小,好几块碎瓷片溅到我身上,有一块直接划破了我的额角,血流到眼睛附近,肌肤上有黏腻的触感。

「沈老爷,不可。」

站出来的是那位教书先生。满院子寂静,随侍的婢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他弯下腰将碎片都捡到一旁,才对沈老爷道:「七姑娘既已是我的学生,我该对她负管教之责,这件事,不如交给我处理吧。」

沈老爷恐怕是被我气到了,没说两句,带着他的人全部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新来的教书先生。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闻和猜,来窥得一点外面的世界。早晨听见门外洒扫的侍女说,今年玉兰开得早,路过门廊时看见了花骨朵。我只能透过昨夜未关紧的窗户,闻到风中似乎夹杂了一点花香。

给一个瞎子请先生,比滑稽戏还荒诞。

教书先生问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姑娘说不需要先生,肯定不是觉得自己学比圣人,没有问题,对吧?」

我没有回答。

他似乎蹲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却离我很近:「想来七姑娘应当是觉得我不够好,教不了你什么,对吗?」

我问他:「你能教我什么?」

「四书五经、学问道理、八股文章,这些我都很擅长,只怕七姑娘不愿意学。」教书先生说,「这样一想,我确实没什么能教七姑娘的。」

「那就走吧。」

教书先生没走,反倒笑了一下:「或许我能教你,为什么端王要这幅《江南长春图》。」

他又朝我走近了两步,轻轻地在我耳边道:「如今汴京城里的局势可不见好。太子因为营造运河受贿,刚失了圣心,反倒是端王一系炙手可热,不仅接过修运河的后续事宜,连其母妃在后宫也风头正盛,隐隐有能与太子抗衡夺嫡之势。」

我眉头一皱。

「这幅《江南长春图》在半年后献上去,正好替端王在天家面前表功。他运河修得好,江南富饶,由此可见,天家德政,万民称颂,百世流芳。」教书先生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沈家被端王选中,是福,也是祸,就看沈老爷如何作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相信这是个普通教书先生能说出来的话。

「我姓贺,单名庭,字行云,是沈老爷为你聘的教书先生。」贺行云还是那套说辞,「我从北边来江南寻亲,可到了姑苏才发现,那两门亲戚早已亡故。如今我举目无亲,只能一面在沈府当教书先生,一面准备秋闱。」

我问他:「北边哪里人?」

「汴京。」贺行云没有隐瞒,「沈家既然聘了我,那你便是我的学生了。我这个先生,不敢说能教你多少道理,但至少可以做你的眼睛、你的嘴巴,让你眼盲心不盲。」

我问他:「你要怎么做我的眼睛?」

「今日先教七姑娘第一个道理,身体发肤,都是自己的,你不爱惜,那便没人爱惜。」我感觉到一方带着暖意的丝帕轻轻抚过我的额角,擦过已经凝固的血渍,「有个先生会有许多好处,比如这种时候,就能给你找个大夫。」

多了个先生到底有多少好处,我尚不得而知,但多了一个先生,我的小院子属实变得有些吵闹。

贺行云教一个瞎子读书,也日日辰时点卯,从不荒唐。他这么用心,我都不知道该夸他还是笑他。

「《中庸》里说,『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七姑娘,你说什么是君子之道?」

贺行云十句话里,我不见得回他一句,他倒也不觉得不自在,能自问自答:「藏而不露、坏而不显,就能被人夸一声君子了。」

我笑了一声,倘若贺行云秋闱时的答卷也按他说的这样写,我想他必然高中不了。

君子操行的贺先生今日摘了一枝玉兰花。

「今早经过玉兰树下,一枝玉兰花正好从院墙里伸出来,挡在我身前。我听闻七姑娘喜欢玉兰,看这花枝拦路的模样,怕是想见一见七姑娘。君子好成人之美,我便将这花摘过来了。」

贺行云站在门帘外,大声道:「七姑娘,你走下来,将这花拿进里屋吧。」

我像往常一样拒绝贺行云:「你放在外面就好。」

贺行云却不肯放弃:「七姑娘,这玉兰花说,倘若你不来拿,它见我们这一屋子俗物,便要立刻枯萎了。」

我觉得好笑:「那就枯萎吧,一枝花而已。」

贺行云讶然,故意道:「我可真折了啊。」

我听到一声枝桠被折断的轻响,又听到贺行云十分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前几日看了七姑娘十五岁时作的《玉兰春图》,那画笔触细腻,构思巧妙,还以为七姑娘是个爱花之人。」

「瞎子不配。」我冷冷地说,「都看不见,谈什么喜欢?」

我甚至都不知道贺行云是真的摘了一枝玉兰,还是故意骗我出去说的玩笑话。

贺行云来了小半个月,不论他在外面教些什么,我大部分时候仍然坐在床榻上发呆。有刻薄的婢子在背后说我,不知是瞎了眼睛还是瘸了腿。

我一直不太讨人喜欢,从前我还没瞎的时候听她们说,沈七娘眼睛长在天上,从不低下头看人。那时我从不把这些话当回事,不明白怎么着才叫低头看人。如今就剩耳朵能用,人竟然也变得更加没用了,开始会被这些刻薄话伤到了。

她们不知道,没了眼睛,即使有腿也跟没有一样。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路上有多少磕磕绊绊,我是真的不敢走。

「沈知意。」他异常严肃地问我,「眼睛看不见,就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完了,是吗?你就永远缩在这个太阳晒不到的角落里,直至死,是吗?」

贺行云问得较真,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让他不满意了,又或者他不满意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比如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