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当真走了?」

寒鸦驻足高台,很悠闲地啄了啄羽翼。

檐下是穿着玄色衣衫的容戚。

「回陛下,冯姑姑走了。」陈敬明白主子的心思,「奴才还多嘴问了一句,冯姑姑说要去粟州。」

「……她有没有悔意?还说过什么话吗?」

陈敬心里叫苦。

「没有,冯姑姑只同奴才告了别。」

「没有说过位分,也没有怨怼之言吗?」

「冯春儿什么也没说。」

徐婉贞说得对,这是冯春儿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

想必要不来三五日,她就会低头回来,欢欢喜喜接受贵人的位分,从此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这样的人容戚见过太多,仗着恩情恬不知耻地勒索赏赐。

当初太上皇落难时,曾受人一饭之恩。

太上皇回宫后酬谢了那人十两黄金,那人不知感恩,还觉得给得太少。

总到处宣扬太上皇当初落魄地去喝马尿,啃树皮,如今忘恩负义,薄待恩人。

太上皇震怒,将他拉出去砍了。

至此才平息了议论。

而徐婉贞和她不一样,徐家和她都守着当初和母妃定下的约,高门贵女的徐婉贞有那么多王公贵族不嫁,硬是等他到了二十六岁,都等成老姑娘了,也没另许人家。

徐婉贞说,底下的奴才都是这样,要么讨好风头正盛的主子,要么将宝押在失势的主子身上,赌对了就是一生荣华富贵,对冯春儿这样的人,可以想个法子试她一试,看她是不是真的忠心。

如果是真心侍主,也不会在意荣华位分。

如果是工于算计,一定会追悔莫及,从此安分守己。

可她什么也没要,编了个谎走了。

过了五日,依旧没有消息。

容戚有些坐不住了。

想必是带走了不少金银细软。

毕竟这么些年在宫里,她为人善良实诚,不少主子看重她,连底下人都巴着孝敬,讨好地喊她一声姑姑,容戚见过那些得势的公公姑姑,个个富得令人咋舌,想必上赏下孝,她攒了不少银子。

「你看着她离宫,可带走了什么?」

「皇后娘娘说,不许宫人带走宫里赏赐,姑姑在宫里待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宫人只按例给了遣散的三十两银,姑姑就带了这些。」

三十两银子够做什么?

除去回粟州的船费,安身的费用,她怎么吃饭?

难道她还真信了自己编的谎,以为有个良人在家等她呢?

「她什么都没带?你们平日里孝敬讨好呢?我不信她没攒下什么体己。」

「也孝敬,可冯姑姑从来不要我们的,说宫里头奴才都是苦命人。」想到当初冯姑姑的恩情,陈敬擦了擦眼睛,「冯姑姑走的时候,还了当初欠旁人的钱,说三十两银,也是奴才虚估的数,可能还了旁人的钱,剩下的并没有这么多。」

容戚说不出话了。

他心里闷闷沉沉的。

他想过很多可能。

想过冯春儿精于算计,想过她是用二十年陪着失意落魄的自己,去赌荣华富贵。

唯独没有想过,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真心待他。

如果她捧着一颗真心,他把她的心伤得这么重,该怎么挽回。

「……要不要奴才去查查。」

也许,也许她离宫后就是过得很好呢?

「离宫的宫人,都做些什么养活自己?」

「不瞒陛下,奴才这样的,置办些私产宅子,有个养老的地方。」

容戚知道,冯春儿没有。

「若是没有私产呢?」

「哎哟,那就苦了!奴才还见过宫里头体面的姑姑,出去给人洗衣做饭,还挨打挨骂的呢。」

……挨打挨骂。

容戚心里不自在了。

正说着,外头徐婉贞传了宫女来问陛下今晚在何处用膳。

「不吃了,去苍露宫。」

苍露宫几乎是冷宫了。

先皇在时,这里就荒废了,没有妃子愿意住在这里,都嫌弃它晦气。

容戚登基后,更不许人动这里的东西。

正宫后头有个奴婢们住的小房,阿姊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房间里头挂着一只折翼的纸鸢,毕竟是外头的货,做工粗糙得不像话。

容戚记得,他羡慕兄长都有纸鸢,阿姊花了钱托人从宫外捎带进来的。

可惜那纸鸢便宜,他年纪也小,一不小心将它挂在树上,纸鸢折了翅膀。

阿姊就哄他,说咱们明日、明日再去。

确实是哄他的,因为阿姊没有钱,只有洗不完的衣服,能陪他时间并不多。

还有那一盏灯笼,阿姊提着它,在雨夜里奔跑,找到宫墙下抹眼泪的容戚。

自己光顾着想念母亲,哭得伤心。

却没有发现阿姊跑得急,摔破了腿,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回去看时,阿姊的裙子摔破了,膝盖上都是血。

她的腿脚本来就不好,如今摔得狠了,天冷时更加怕寒,连走路都会疼。

容戚在床边坐了一会,却看见遗落在床边的小册子。

那是阿姊的账本。

下人用的东西,纸不是好纸,墨不是好墨。

年岁久了,又受了潮,看不出多少字了。

容戚模糊看到进项,又看到赏赐和支出。

那些一吊半两的碎银,总是加加减减,落在两个小小的「容」「病」字上头,就归了零。

容戚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守着病床前的母妃时。

母妃已经病得很重了,她心死时,甚至不愿求生。

任由自己跪在床前苦苦哀求,她还是将那些药都吐了。

自己也是这样怕,怕她像母妃那样,就这么丢下自己。

任他如何哀求,可母妃还是走了。

他好像从来都留不住任何人在身边。

就像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阿姊。

原来一颗心可以坚强到陪他熬过二十年的风雪。

可以脆弱到捕风捉影的猜疑,就轻易将她吹破。

见容戚哀痛不语。

陈敬何等人精,一拍脑袋,忙跪下:

「哎呀!奴才得打听打听,当初冯姑姑拿了奴才的伞走,还没还呢。

「那可是正儿八经泸州贡上的,七十二根蜀地楠竹做的骨,这样的好伞整个宫里也找不出十把,万万不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