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如梦不紧不慢地反问对方,“我若说不是我,三姐姐可信?”
她手握证据,自是不信,“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三姐姐既然想拿我撒气,尽管撒便是,实在是犯不着寻这样的借口。”
尹妤如同一拳砸进水里,无处着力。
她一时拿她无可奈何,但是有人能治得了她。
“妹妹果真是伶牙俐齿,”说着,站起身来,俯视对方,“你敢随我去主屋对质吗?”
尹如梦早已料到,放下台盏,“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
“妹妹好胆量,那你可敢再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今日真相大白后,如若证实了我的猜测,你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尹府,你可答应?”
尹如梦抬眸起身,双目从容,“答应!”
主屋里,赵怡端坐在上,神情严肃。
下首的尹妤添油加醋地将事情原委与之道明,最后深深叩首,请母亲为她做主。
尹重元近日公务缠身,精神不佳,用过晚膳后便早早就寝了。
下人来主屋禀报时,赵怡并未惊扰他。
听过尹妤的话后,赵怡开口第一句便是让尹如梦跪下。
这场面,尹如梦早已习惯。
熟练地提起裙裾,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皇家春蒐是闺中女子难得见世面的好机会,若是如尹妤所说,尹如梦是让她此次错过这机会的罪魁祸首,那这下首之人一定居心叵测。
赵怡居高临下,愤然问道:“你可有辩白之词?”
尹如梦跪立在地上,对上赵怡犀利的目光,她自是要为自己辩白。
“我从未在三姐姐房里放过芍药花,三姐姐方才所言皆是欲加之罪。”
“欲加之罪?我尹府从来不会种植芍药花,没我的指令,谁都不敢私自带芍药花回府,这阖府上下除了你,还有谁会拿芍药花来害妤儿?”
“大娘子既已认定了我,又何必问我,左右是无凭无据的猜疑罢了,我也不是第一次蒙受这不白之冤了。”
赵怡被她所怼,一时语塞,皱着双眉。
“谁说我无凭无据了?我就知道你会在此狡辩,”尹妤随即转头向门外喊来那个新买的婢女。
待她进来后,继续道:“你说,昨日是不是她让你把芍药花放我房里?”
婢女直直跪在地上,然后悻悻抬头看了一眼尹如梦,小声回答,“是!”
赵怡见势,狠狠拍了下桌子,很是愤怒,“你还有何辩解?我尹府悉心教导了你六年,竟教出你这个白眼狼来,敢暗害姐妹,来人,取家法来!”
“慢着!”
尹如梦急声喊住下人,转而愤懑看向赵怡,“三姐姐说我吩咐婢女将芍药花放在她的屋里,我的确是寻了她,但芍药花何在?难道大娘子决断裁决就只听她的一面之词,不需要其他证据吗?”
赵怡看了眼尹妤。
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领悟赵怡意思便唤她的贴身女使将那芍药花拿来。
果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那胭脂不过出去须臾,就怀抱花盆放在了主桌上。
尹妤也提前抽出手帕捂住了口鼻,闷声说道:“你以为我还会像之前那样,不为自己留后路吗?我本是打算叫人把它丢掉的,可转念一想,还是把它悄悄放在了角落里,你没想到吧?”
座上之人瞟了那花一眼,不动神色地朝尹妤问道:“你确定这就是你命人放好的那盆吗?”
“就是这盆,”尹妤语气笃定。
接着赵怡继续颐指气使质问尹如梦,“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辩解?”
尹如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迅速恢复正常。
“人证物证俱在吗?三姐姐状告我遣婢女在她屋里放了芍药花,害她犯了旧疾,随后又派人将一盆牡丹端来,滥竽充数,逼我就范,是否有些欺人太甚?”
尹妤面不改色,依然肯定道:“不可能,世人皆知牡丹与芍药极其相似,我虽未仔细辨认过,但就凭我对此花的反应,便可以断言,此花……定是芍药,”她话锋一转,试问对方,“你昨日便是谎称它为牡丹才得以掩人耳目吧?”
赵怡蹙眉,看着尹如梦,面露疑色,“牡丹与芍药极难辨认,你怎知这就是牡丹?”
“此花是我特意嘱咐流烟和明月去买的,我自然知道。”
“你平白无故,买它做甚?”
“我前几日出门,看到浣花坊的牡丹花已然开放,算着这几日应当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心想这么好看的花,应当与姐妹同享,于是便让流烟带着明月采买了三盆回来,给三姐姐和五妹妹每人屋里放了一盆,我自己也留了一盆。”
“这种事,你会想着尹妤?”
尹如梦顿了顿,双眉轻挑,反问道:“为何不呢?她可是我的三姐姐啊!”接着又试探道:“还是大娘子觉得,我不应该想着三姐姐?”
赵怡不再看她,“念你好心,此事便不深究了,罚跪祠堂吧!”
不深究……罚跪祠堂……
流烟被猜中了心思,索性伏在榻边问个清楚,“姑娘,三姑娘到底为何会发病啊?”
“因为芍药花粉。”
流烟吃惊,“可我带回来的的确是牡丹啊!”
“你带回来的是牡丹没错,我差人放进她屋里的也是牡丹,这也没错,只是那牡丹上有芍药花粉。”
“难道是因为我选了一盆放在芍药旁边的牡丹?”
床榻之上的人笑笑,“不是你,是我!”
看对方满脸疑惑,她继续解释道:“我们第一次去浣花坊的时候,我顺手取了些芍药花蕊,包在手帕里,待它晾干磨成粉,在你带回牡丹后撒在了花盆边上。”
“怪不得姑娘让我挑几个浅色花盆,原来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姑娘为何不将花粉直接撒进花上呢?那样岂不是更隐蔽?”
“鲜花湿润,撒在花上恐怕会一直沾在上面。”
“可花盆边那么窄,姑娘就不怕粉黛没端稳,提前撒了吗?”
“这就是为何我非要亲自走到三姐姐屋子门口才把花盆交给粉黛的原因,一则是她刚刚被派到三姐姐房里伺候,做事不敢疏忽,我站在那,她定会稳稳地将花盆端进去,二则是就算她没走稳,不小心撒了那上面的花粉,也会将花粉撒在屋子里,尹妤还是会嗅到,第二日下人清扫时便会打理干净。”
“那为何三姑娘后来闻得时候没有发病呢?若是胭脂也稳稳地将花盆端来,或是花盆边上的花粉落进了土里,那三姑娘闻得时候还会发病啊?”
尹如梦睫毛扑闪,“因为花盆上的花粉早已被风吹走了。”
“是在外面的时候,”流烟恍然大悟,“姑娘早就算准了三姑娘发现屋子里的花定然不会把它留下,即使三姑娘留了个心眼,将它放在角落里,可最近夜间都有风,那花粉定会被吹走,姑娘果然聪慧”。
尹如梦看着流烟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打趣了她几句才遣她走。
流烟熄了灯,轻轻关上房门。
虽已早早躺下,但尹如梦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本是六年前尹重元从苏州带回京要过继到尹府的女儿,按理应当唤赵怡一声母亲,刚开始,她们母慈子孝,尹如梦也顺利过继到了赵怡名下,算是嫡女。
可是再往后,赵怡对她的态度逐渐从疼爱变得冷漠,再变得恶劣,尹如梦猜测许是她与尹妤时常发生争执所致,所以她总是会让着对方,为此还蒙受了许多不白之冤。
可她渐渐发现,即使她委曲求全,赵怡对她的态度也没有好转半分,反而更甚。
她便不再逆来顺受,尹妤骂她,她便骂回去,尹妤打她,她便打回去,若是尹重元在,还能为她主持公道,如若家里只有赵怡,她辩解不过,也就是挨一顿家法。
不过是家法而已,她从不惧身体上的疼痛……
尹如梦原不想把自己的聪慧用在这种事上,也无心算计任何人,虽然尹妤总是仗着有大娘子替她撑腰,处处为难她,可她也总是能躲则躲,躲不了才会与之硬碰硬,这次主动算计她实属无奈。
她整日生活在这深宅大院里,可以见到箭的机会少之又少,此次春蒐,机不可失,若是尹妤也去,她定会时时盯着自己,恐会误了她的大事。虽然她筹划完备,冒着极大的风险寻遍了猎场,也未发现那种箭簇,但至少证实灭她满门之人不在此次春蒐里,至少不在参与狩猎的人里。
书房门外,赵怡踱步半晌,终于站定。
犹豫了半晌,终于抬手叩门。
“进来!”
见到来人,尹重元并不意外。
他低下头,手中依然翻着书卷,“有事?”
赵怡原本想为自己和尹妤辩解几句,可在看到对方冷漠的样子后,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无事,只是过来看看,”说着打算转身离开。
“等一下!”尹重元合上书喊住了她。
赵怡定在原地,背对着尹重元。
“今夜之事,你何至于如此偏执?硬要给如梦安一个罪名?”尹重元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此话一出,赵怡瞬间涌出无限委屈,侧着头应道:“偏执?她陷害妤儿,我替妤儿做主竟成了偏执?”
“若是妤儿不处处与如梦作对,她会这般对她吗?”
“所以你知道!”赵怡骤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尹重元坦白道:“对,我知道如梦不会无缘无故送花给尹妤,她定是用了什么方法故意让尹妤犯病,阻止她去春蒐。”
“她如此恶毒,你竟还替她遮掩?偏袒她至此?”
“平日里你们母女二人趁我忙于公事明里暗里给了如梦多少罪受,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吗?我且告诉你,以如梦的聪慧,她若是真的有意陷害尹妤,她又怎会在府中逆来顺受这么多年,每逢外出,如梦想要的东西尹妤都要抢过来,而你,替她做过一回主吗?今日之事的确应当责罚她,可尹妤做错那么多事,你责罚她了吗?哪回不是如梦替她受过?这次说到底她没有真凭实据就指认如梦,就该让她尝尝有苦难言的滋味。”
尹重元绕过书案,走至她面前继续道:“先前我想着既然将这府里内院之事交给你打理,便应当以你的方法来,一次偏颇,如梦忍下,我也忍下,次次偏颇,如梦能忍下,我可不能再忍了!我是把她带来府里照顾的,而不是把她推向另一个深渊。”
“所以你便将我推向深渊吗?”
不知何时,赵怡眼中浸满了泪水。
尹重元有些意外,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说重了。
“你还不打算同我说实话吗?她是沈云的女儿,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她声音颤抖着,“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吗?她那眉眼……难道我应该如傻子一般将她的女儿视如己出吗?”
“我做不到!”
她越说越激动,近乎咆哮。
这显然是尹重元没有料到的,赵怡这么多年竟是因此薄待如梦。
他叹了一口气,“成亲前,我早已同你解释清楚,我曾经是倾心于她,确也有过娶她为妻的打算,可她对我无意,我娶你也并非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是真的想与你好好过日子的。”
这些说辞,赵怡原是相信的,可慢慢的……她不敢再信了。
她静静望着尹重元,问出了心中深藏已久的另一个问题。
“那你为何纳董氏为妾?”
尹重元微微一怔,负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此话何意?”
赵怡嗤笑一声,“我此话何意,你难道不知吗?我原以为你只是看她可怜……”她顿了顿继续道:“若不是那日打扫书房时看到你还留着沈云的画像,我差点就信了。”
“尹如梦的眉眼和沈云如出一辙,而那董姒与……你当初也是看她与沈云有几分相像才纳她为妾吧?”
尹重元紧握的手渐渐放松,他上前一步,离对方更近了些。
“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面对对方的主动示好,赵怡却后撤了半步,“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会用眼睛去看,况且关于事情的真相,你也从未试图与我解释过,尹如梦是,董姒与是,包括那张画像,你也并不打算向我解释些什么,不是吗?”
她说得很慢,好像很累,含泪的双眼痴痴望着对方。
可尹重元终究什么都没有解释,而是越过她看了眼已经黑透的天。
“时辰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呵……”赵怡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自嘲地笑了笑。
她竟还在期待他解释些什么。
他不说,便就是默认了。
想至此,她只觉得万分疲累,拖着泄了力的身体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