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6.
我让他以书信的方式写给我，我阅后即焚。
他的字倒是比我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语句也通顺，我身为夫子还是有点成就感的。
“老师：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我是父皇在外面的私生子，父皇本来没想认我是皇室血脉，只是——前面的两位皇兄都逝世，这个储君之位才轮到我。”
“尽管现在入了皇宫，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我还是忘不了我的出身，日日夜夜陷入梦魇，说我母亲只是个歌女，我怎么配待在这个位置上。”
“我知道…宫人一直说我脾气差，性格顽劣，私下也没少说我什么，老师您可能也这么认为，但我其实不想的。”
“宫中尔虞我诈，步步为营，老师，我有时候真的很累。我没办法天真无邪，我没办法幼稚单纯，我只能…向所有人发送一个信号。”
“其实我无意相争的，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白纸黑字，我似乎都能想象到少年委屈的神情。
我将纸片的碎屑投入葳蕤的火光，眼前光影重叠，一时有些恍惚。
我说呢。
皇家那样严苛的教育，怎么能养出这种顽劣孩子的。
但若是他在市井中长大，被歌女抚养，那似乎就可以理解了。
我也是草根出身，我知道底层的人，在世间要面临着多少困难和坎坷。
他一直对外展现出的那种性格，不过是自己的保护色，或许信中这般敏锐细腻的他才是真正的性子。
只是，他不敢也不能展示这样的自己。
这算是跟我说了什么知心话么。
我看起来很像什么温柔大姐姐吗？
我侧过头，看向身侧在我旁边伫立的少年，他双手绞着衣角，显然是一副很紧张的模样。
“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顿了一下，“但是…殿下，您会有明媚的四季，光辉的未来，而不是被囚于过往。”
“未来还有那么长，既然已经走至此处，先不必多想，不如想一想以后要做些什么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
“老师…我…”
他咬了咬唇，眼眸清亮。
“…我可不可以，抱您一下？”
不像是装的。
我怔了一下，对他这个要求有点意外，然后缓缓的伸手，刻意隔了些距离，轻轻拥住他。
平日里顽劣不堪的少年，安安静静的躺在在我怀中，再抬眼时，眼底有依稀的氤氲水光。
“谢谢您…听我说这些。”
“不必言谢。殿下若是有什么烦恼，不便直说，都可以通过书信的方式写给我。”
“其实还有的话...我可以说么。”
少年欲言又止，怯怯开口。
“说。”
“...太傅...是随便提拔了个女子么？”
哦。
我听懂了。
他因为自己不受宠，不觉得皇帝能给他安排什么好老师，于是觉得我只是个花架子的女官。
我有些气笑了。
“殿下。我向您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新科状元。殿试对答七步成诗。”
“太傅是正一品。您以为这位置这么好当么？”
“但老师您是女太傅...这倒是绝无仅有的。”
“这世道，尤其是北凰，女子为官并不罕见。殿下是因为我的性别，怀疑我的能力吗？”
“女子就该针织女红、琴棋书画，只有男子能展现自己的才华。谁规定的？可笑至极。”
“殿下，这世间或许分尊卑，分好坏，但决不该简单的，根据性别划分一个人的能力。”
“这不过是偏见，应被世间人所摒弃、消除。我的梦想，就是以天下为己任，消除这些不应存在的糟粕。”
即使是现在，我都记得他当时的回答。
他毕竟是少年面庞，虽俊朗也有几分明显的稚气，眸瞳亮晶晶的样子像是动物的幼崽。
“老师，我明白了。我以后当了皇帝，也会多提拔一些女官，拔除那些老家伙的刻板映像。”
那时他点头，认下我的教诲，眼底有万般星辰。
现在他接我入宫，把我封为皇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源源不断的送进来。
似乎是觉得我能因此开心。
呵。
7.
思绪倒回。
御书房内，我站在秦牧坐着的椅子身侧。
其实已经过了时间，大臣早散去，但秦牧央求我留下来陪他。
桌上的奏折堆了一山，他正捏着朱砂笔批改，时不时询问我的意见。
我替他研墨，他极其自然地接过，指尖行云流水划过去，字迹龙飞凤舞，张扬而漂亮。
一时竟有几分岁月静好，我恍若回到从前教他功课时。
只是，总归今时不同往日。
“老师，我好累…”
秦牧把朱砂笔搁到一旁，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往椅背上一靠，委屈巴巴的抬头看我，像是在撒娇。
他偏头间，我瞥见少年清润的五官，比几年前褪去稚嫩，隐约有成熟男人的锐利轮廓。
原来他早已抽条长高了啊，如今也比我高了半个头。
我抿了下唇。
“这是您作为帝王的必经之路。”
秦牧眼见我油盐不进的模样，开始转移话题。
“老师，您白日朝堂之上的样子…很耀眼。”
“陛下。道阻且长，您还要面对很多东西，总不能我一直挡在您身前。”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对话，我怔了下，为秦牧开门，门外立着的是宫女，犹犹豫豫的踏进来。
“启禀皇上，太后有旨，请皇上、皇后前往慈宁宫一叙。”
“还有谁么？”
“江丞相。”
我微微蹙眉。
我知道江丞相朝廷之上没成功，会采取其他动作，但我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