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 第26章

对于翼州府,要论对它的第一印象如何,已经有些模糊了。

玉笙只记得他们有过一段很长的旅程,船舶在海上飘了数日,抵达一个名作陵江的海港城市,在那里歇了两天。她没有出过远门,这一程于她是心身上的折腾。

“再坐一天火车,就到翼州府了。”

他伏在她身上,手伸来盖着她的脸,时断时续地抚过,玉笙此时还卧在被窝里,神色恹恹,不见一点精气神。

“在轮船上过一日两日的也还好,但要连着这么长时间,你怎地还能这般安然无恙?”

“多坐几次就习惯了。”他说。

玉笙将挡视线的被子掖进怀里,探头看向他,随口问道:“你上午做什么去了?”

“去见几个熟人。”他说此,倏尔朝上攀来,目光由远及近眼前,“晚时,陪我去再见一个人吧。”

“怎么这会儿就不急着回翼州府了?”

“到了陵江,也大抵是到翼州府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随其,颈间忽觉一凉,气息漂游其间,微凉的吻也逐渐磨热了。

这样的情事一向迟缓地挠心。

时过数日的离地漂泊,似乎精神也是离地飘忽的,着陆的重感让人心安又觉疲惫,仅余的精力也消磨完后,便沉沉睡去。

日头挂在陵江上空,渐而偏走西山去。

许是太靠海,陵江的空气是湿重的,像是蒸笼里飘出来的雾,覆到身上就成了水珠。玉笙刚洗过的头发,出门前还是轻盈的,眼下贴上额角的发丝已觉粘人了。

她目光探出车窗看着外面行人熙攘的街巷,粘着一层水雾的路蜿蜒伸进高楼里,而这里的高楼不似燕台的,多数是古旧的木楼,时而见得有些牌匾和倚栏装饰着霓虹,低哀婉转的戏声时断时续地从中传来,檐下的占风铎飘响,仿佛令人跌进了朦胧的梦里。

车辆缓缓驶过行人群,换道行进一条稍宽敞也安静的路,未有几时,车停在一座眼熟的酒楼前——金鹤酒楼。

“怎么这儿也有金鹤酒楼?”她问。

“不仅是这儿有,翼州府也有。”

钟徊关上车门,挽她前去。一进门,热闹之象还是别出了两地的差异。

“钟先生,里边请。”

店里的伙计引路走进楼梯,里头沿路挂着鲜红的纸灯,映着木梯昏亮,玉笙的鞋跟踩着上面都似乎飘虚了些。她回眸看向身旁的人,问道:“里头倒是与燕台的金鹤酒楼不一样。”

“太太有所不知,咱这酒楼在各地都是因地适宜,自然就不一样。”走在前面的伙计回答说。

钟徊说:“燕台的是最新建的。”

玉笙恍然,随之也挽紧他的手,跟着那伙计抵至三楼,喧闹也消了些。

候珠帘前的门房扶帘朝里边通报了一声,屋内的谈笑声停顿有时,但戏声依旧。

他们进去,里面或听戏或喝酒或打麻将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投注目光来,玉笙一愣,身旁的人手臂抬上来揽着她的肩,轻拍了拍,主位上一个身着暗色长衫,头发打理得极规整,手持烟斗的男人先起了身,只见他体型高壮,许是三十多的年纪。

“钟先生,别来无恙啊。”

钟徊也伸手过去握了握,回道:“六爷近来气色见好了。”

“这还得有劳钟先生介绍的大夫。”他说时,衔着笑意的目光划到了玉笙身上,“这便是燕台周家**了?”

玉笙稍弯腰作礼,钟徊向其介绍:“这位是程家六爷。”

“程六爷幸会。”

“钟太太当真是花容月貌,不过定然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让一个扬言不会结婚的人大动干戈要娶妻。”

“过人之处不敢当,”她客气笑言,“大抵是因为好说话。”

程六爷朗然笑之,迎二人入座。

“程家的人怎会在这儿?”玉笙瞧着程六爷与一个年轻女子打趣,话语间不免得见骨。

他回头来,说:“他在陵江可比在翼州府舒坦多了。”

“近来,回力球场的收益不错。”程六爷手头捏着那女子的手帕,抽身坐过来,神态疏懒着说,“钟先生怎的突然抛售占股了?”

“燕台的德武运动场也不错,几年前就买进了一些,前段时间观望了一段时日,发觉还不错,但我不似六爷可以轻松周转资金,只得抛售回力球场的股份。”

钟徊说此,神态轻松,语气也快,像是一个毫无心机而单纯的新人。玉笙双手握着茶盏,余光跳过眼角,仔细打量着那张变换无度的面孔,心觉有些陌生。

“怎么,这是打算以后去燕台定居?”

他敛着笑回道:“既是决定了成家立业,总该是要定下来的。燕台虽比不得翼州府,处处生机,却是一处宜居之地。”

“我并不信钟先生会定下来。”程六爷语气决断,微微弯腰,探头往他身旁的人看去,似是开玩笑地说道,“钟太太有信心让他安定下来吗?”

玉笙将飘忽在戏台子上的目光收回来,眼中带笑,许是云淡风轻,钟徊也回眸望来,等她作答。

“我许是没有这么想过,若是要安定,一个人是安定,两个人也是安定,倘若还心存不安,便是再多的人拥着,想来也不会安稳,除自身以外,旁人又如何左右得了呢?”

程六爷笑声逐渐升高,拍了拍他的肩说:“能让钟先生如此大费周章的女子,当真是与众不同。钟太太讲话倒不像姑娘家的局限。”

“您说笑了,或许,与她们除了谈情爱之外,也能谈些别的,如此,所谓局限也不会这般牢固。”

“是我所言不当,还请钟太太见谅……这到底是燕台的思想新进啊。”

他的后一句说得含糊,玉笙没有听到,只是点点头回应:“玉笙没有讨说之意,便是随口一说,您无需放心上。”

“要不说钟先生会看人呢?”程六爷说到此,就将手里的手帕别到那女子胸前,又与其说了几句情话,再与钟徊谈起翼州府的情况。

玉笙迅速向他看了看,适才他等着她回答时,眼里是也可见期待,但之后就不见了影。

“钟太太,坐着也无趣,不妨来与我们打几圈,我们正缺人呢。”

旁边的牌桌上一个年长的太太唤她过去,神色尤是和善,玉笙移位补上了她们的空缺。

“哎呦,钟太太这祖母绿真是讨人啊。”有一人轻叹,其余的人便随其抬眼,也瞧向她手上的戒指。

另一人应道:“要说这tຊ些宝贵石子,那还得看燕台的,听闻钟太太是燕台人,肯定晓得的啦。”

“那可不,各位姐姐平日戴的那些个石子,同样的价位在燕台可就能买俩了。”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其余的人亦是半信半疑。

“钟太太可休要拿我们取笑哦?”

玉笙伸手摸牌,眉心稍稍蹙着,似是嗔怪地回道:“好姐姐,您可是太冤枉人了,如是您这镯子,在燕台定然都能换好几个了。”

小心翼翼保持着面部纹路的女人,被她这一句句姐姐喊得笑容生动,倏然,那邻座的太太说:“钟太太看着就年轻,应该才二十出头吧?”

“这人心情一好就显年轻呀,一忧虑便看着就老了,姐姐现在见我年轻,没准一会儿就老了。”

“哈哈哈……钟太太可真会说笑。”

另一头的人探过来问:“那钟太太怎么一会儿就老了呢?”

“等一会儿输钱给了几位姐姐,那我自然就老了呀。”

“行行行……为了不让钟太太老了去,我们让着便是。”

玉笙凭着嘴上功夫,没一会儿功夫就融进了那几人中,还从她们口中打听得这程六爷的事。

程六爷名作程温,因是外室所出,在翼州程家并没有什么地位,有些能力但因而有其兄长程衍操持程家上下的事,始终没有作为,因此来了陵江。此番程先生病危回了翼州府,刚回来没几日。

“钟太太不晓得的呀,这钟先生也算是程老的左膀右臂了,程老立遗嘱定然会经他手,你说六爷为何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陵江?”

她似是恍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起这事。

随后,众人听完戏,便也在这里吃饭。

“这里的桂花酿还不错。”

钟徊往她空余的瓷杯里倒了一杯,补充说,“没有什么后劲。”

“你上次也说的没有后劲,结果一杯下肚,我到第二天都还没清醒呢。”

他笑言:“这回不骗你,上次大抵是因为坐了几天船的缘故。”

玉笙说是如此,但还是端起酒,尝了后才发现是甜酒,浓郁桂花香融合了酒味,入口绵甜。

“这顶多算是糖水。”他自己也抿了一口,便搁下没有再碰。

她忽而说:“等到了翼州府,你带我去见见大姐吧。”

“前日到陵江不久,我便让人去给金二太太下了帖,回去后就能见到。”

“……这个时候应该看不到抚月湖的荷花了吧?”

他也随之笑道:“我们兴许可以去瞧瞧残局,看湖也不错,届时人也少,我觉得玉笙也喜欢人少安静的景色。”

玉笙掌心撑在耳边,歪头看着他,目光似水似雾,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眼里仿佛只能见得一面,最讨人心的一面。

“怎么了?”

“我没事啊。”那凤眸里生出笑意来,活色生香,“我倒是喜欢呀,就怕人太少,您要是又生出自顾自怜的情绪来,那该如何是好?”

钟徊神色里漫开笑来,又似无奈,只道:“我想,有你的话,便有不了这样的顾虑。”

“为什么呢?”

“因为和你去的话,那它就只余笑料了。”

“你……你笑话我?”

“哪里的话,我夸你呢。”他压着笑又给她倒了桂花酿,“我想,倘若那些感春伤秋的诗人遇上你,许是都要乐观了。”

玉笙拿过自己的酒杯,轻哼一声,侧身过去不再与他搭话。

随其,程六爷刚好过来寻他说话。

这场宴便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散场,因着明日的行程,他们是最早离席的。

暗色下,两人徒步走回去,说是要醒酒。路灯相隔之间的暗里路也隐约得飘虚,时而路过几家门店,得以借光行去。

他忽而说起,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宴会。

“第二次?”玉笙见过他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便也分不清他所说的第二次。

“嗯,是在蔡署长的宴上。”他将外套放到另一侧手臂上,视线渐而偏向她,话语也诚恳,“我看见玉笙在与别人跳舞,目光总是要越过他的肩,似乎在找什么,我的直觉使我觉得,你是在找我。”

话说出口,两人都不由得笑出声来,钟徊继续道:“虽然长到这个年岁,这样的想法显然有些幼稚,但我当时就是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像是隔世的重逢。”

“隔世?”玉笙神情怔愣——她以为他是已经知道了的。

天色暗沉,他没有察觉她的变化,只是接着说:“我总是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不完全是我,却是可以满足所有空落的影子。玉笙,你今日于程温的答案,我是希望你会对此肯定的。”

“……我当然会肯定。”两道影子被路灯驱到身后,玉笙扬起笑容再次肯定,“那不是对人家的客气话嘛。”

他眼眸微垂着,唇角抿笑,温热的大掌握紧她的手,与她并肩掩进暗里,走入明亮,又掩暗中……如此反复着。

翌日,陵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掉着,风吹来,起了凉意。

他们赶着早上的火车,作别了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