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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见叶风,他的脸庞在我心头渐渐模糊,但那嗓音、那笑容、那随风飘动的白衬衫,却如同永不褪色的油画,深深烙印在我心间。

若人在漆黑隧道中仅遇过一束光,又怎能轻易忘却其光芒?

父亲也瞥见了选手名单,却未泛起丝毫涟漪,时光荏苒,他已全然遗忘叶风——或许当时,他亦未曾费心去记住那个少年的名字。

他精心打包行囊,塞入几套新购的高档西装,陪我赴赛。

赛后电视直播的采访,对他而言,无疑是闪耀的高光时刻。

入住主办方安排的酒店,父亲对此饶有兴趣,得知免费享用后,便欣然前往泳池烧烤区消遣,而我怀揣忐忑之心,守候在餐厅。

叶风或许会来用餐吧?

我即将与他重逢。

我即将见到叶风。

在无数煎熬且无望的日子,我默念这个名字入眠。

对着玻璃反光,我不厌其烦地检查裙摆是否褶皱、发丝是否顺滑。

相遇时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口?是寒暄问好?还是说久违了?会不会显得过于生分?

我还没理清思绪,叶风已然出现。

他从大厅另一侧门步入,身形拔高许多,白衬衫妥帖地裹在他身上,窗外洒进的阳光,将他眉眼镀成迷人的金色。仿佛一切如初。

他仍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温文尔雅,风姿卓然。

激动之下,我迈步向前,然而刹那间,我僵住了。

叶风身旁,挽着一位姑娘。

那是个极美的女孩子,拥有健美性感的身段和灿烂明媚的笑容,从气质上看像是美籍华人。

她亲昵地依偎着叶风,无疑是他女友的身份。

叶风望见了我。

他微微一愣。

姑娘察觉到他的停滞,随之停下脚步。

两人一同看向我。

短暂的几秒后,叶风仿佛视若无睹,转移视线,牵着女孩走向一旁。

我伫立原地,阳光洒满全身,我却从未感到如此冰冷。

恍惚片刻,我竟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其实,我所求不多。

为他而来参赛,我不期待他还保留对我的情愫,只想说上几句。

我想询问他的耳疾是否痊愈。

我想亲口说一声对不起。

我最想说的,是那句感谢。

感谢他曾照亮我生命,他或许不知自己对我何等重要,若非有他,我或许早已放弃,此后的岁月也无法坚持至今。

然而,我终究未能吐露心声。

只因,我听见了叶风与他女友的对话。

女孩用英文问:“那位是中国赛区的天才琴手张菲菲吧?你认识她?”

叶风沉默不语。

女孩略显醋意:“哦,记起来了,你们曾是校友吧?你喜欢过她?”

叶风终于开口:“没有。”

女孩不信:“怎么可能?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出色。”

叶风冷漠回应:“她确实出色,但她是怪物,出自一个极度扭曲的家庭。”

女孩释然,带着怜悯又优越的语气叹息:“原来如此,也是。原生家庭有问题的人,学不会爱与被爱。”

她捏捏叶风的手:“你说对吧?”叶风轻抚她的头:“嗯。”

女孩噘嘴:“可我还是不太放心,她那么漂亮,又是钢琴天才。”

叶风紧握她的手,安慰道:“远看挺漂亮,但真正接触就会明白,没人能受得了这种人。”

我驻足聆听,犹如听判。

脑海机械运转,我隐约忆起多年前叶风与我在火红晚霞中闲聊,他说:“感觉男孩会更像妈妈,女孩会更像爸爸。”

彼时我如何回应,已记不清。

此刻,我只觉如坠冰窖。

原来如此。

对于叶风如此评价我,我已无怨言,想必他是从父亲的行为中,窥见了我的本质吧?

如此,他所说的一切便都正确无误。

无人会爱我,无人能忍受我。

优雅卓越的钢琴女神张菲菲,不过是表面的伪装,内在深处,流淌着与张德业同样阴暗污浊的液体。

……

叶风与女友转身,发现了远处的我。

那一刻,我感觉叶风愣住。

他张了张嘴,似欲言又止。

然而,我转身逃离。

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返回酒店,凝视醉卧床榻的父亲。

他饮下太多啤酒,鼾声震天,肥硕的肚腩起伏不定。

我细细端详他。

我们如此相像。

眼睛、鼻子、嘴巴、脸型。

有时,我的语气会与他相似。

有时,我的思维方式亦与他如出一辙。

意识到这一点,前所未有的绝望将我紧紧包围。

再无希望。

我漫长的生命,将永无希望。

即便张德业某日离世,他在我体内存活的部分,也将伴随我一生。

唯有彻底的终结,能使我解脱。

我望向果盘中的水果刀。

手缓缓伸出,握住刀柄。

杀了他。

我在心底低语。

杀了他,再自我了断。

走进张德业的房间,我却浑然未觉,窗帘随风飘荡,就像我人生的调子在轻轻低唱。

水果刀无声滑落,那份复仇的心绪瞬间烟消云散。

我抱着头,蜷缩着膝盖,全身颤抖。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复仇方式。

此时若他离开人世,那将是他在幸福巅峰的消逝。

他酒足饭饱,功成名就,女儿即将在国际大赛上夺魁,人们都称赞他是教子有方的好爸爸。

这样风光无限的人生剧本,我绝不会帮他画上完美的句号。

我捡起水果刀放回果盘,打开琴盖,开始弹奏。

如溪水般流淌的琴音,让张德业微微转身,嘴里嘟囔了几句。

估计他已经在心里预演我获奖那天他的致辞了吧。

我微微一笑,手指在黑白键上轻盈且坚定地跳跃。

就这样吧,让琴音逐渐推向高潮,我们一起迎接那个盛大的结局。

之后的日子,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独自一人,食堂吃饭,宿舍练琴,不跟任何人深交。

可有一天,一个女孩坐到了我对面。

她是叶风的女朋友,叫苏珊。

苏珊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跟我道歉,说:“菲菲,真的很对不起,那天我们说的话可能让你难受了,我心里一直很愧疚。”

那一刻,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放下餐叉,看着眼前这张像蜜糖一样甜美的脸蛋,显然这是一个没经历过生活磨砺的小姑娘。

她心地善良,只是因为背后说了别人几句闲话,就内疚了好几天,特意跑来跟我道歉。

我问:“你是真心感到抱歉吗?”

她用力点点头:“是的,因为知道叶风曾经对你有好感,我才会嫉妒。其实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经常看你的演奏视频。”

我说:“那帮个忙吧。”

“什么忙?”

“我想去你家做客。”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间,大赛就在第二天了。

那天晚上,我难得和我爸一起吃了顿晚饭。

他对此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反而抱怨我耽误了他的时间,他正在绞尽脑汁,纠结发言稿开头要用中文还是英文,如果选英文,他还得多花时间去背。

我默默地看他修改稿子,过了好久,才小声说:“爸。”

他正专心致志地拼写“educate”,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嗯?”

“你觉得,你欠我一个道歉吗?”

“什么?”

我爸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鼻子里喷出两股热气。

他要发火了,我心里清楚,但我还是重复了一遍:

“你觉得,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你对我有所亏欠,需要道歉吗?”

我爸一巴掌拍在桌上,叉子和餐盘被震得跳起来又落下,巨大的响声引来周围的老外纷纷侧目。

“我欠你道歉?我费尽心血把你培养到今天,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居然觉得我该向你道歉?”

我默默地把最后一口食物塞进嘴里,起身离开。

我爸没有追过来,大概是因为明天有比赛,不想今天跟我彻底闹翻。

回到卧室,我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枪。

这是我下午在苏珊家做客时,顺手从她爸房间里拿的。

也许他们明天会发现枪不见了,没事,那时候,一切都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是我上台表演的大日子。

六点半,我爸精神焕发地爬起来,一身西装笔挺,领带打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

不到六点五十,他就敲响我卧室门,催我起床。

可他不知道,那时我已经不在家了。

……

七点整,我已经摸到附近一条街,提前侦查了一圈地形。

这里离比赛的音乐厅就十五分钟脚程,从正门进去走到后台,再用三分钟绰绰有余。

七点十分,我晃进街角的小超市,冬天的清晨,天还没亮透,路上人烟稀少,店里只有一个店员正打着哈欠。我买了一瓶热果汁。

到了七点二十,喝完果汁,我揣着兜在街上溜达,手指轻轻摩挲着藏在外套口袋里的家伙,这是军训时候学来的玩意儿,后来在苏珊家做客时,还趁聊天的机会跟他爸确认了使用方法。

七点四十,我爸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找我,给我手机狂打电话,我已经把手机关了。

八点整,我又走进那家小超市,估计是换班了,现在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圆乎乎的中国妹子。

她一看到我就夸:“你妆化得好漂亮啊,待会儿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吗?”

反正还有时间,我就在她对面坐下:“嗯,要去参加个钢琴比赛。”

她眼睛里全是羡慕:“太厉害了,你不仅才艺出众,还这么好看,不像我,每天要做好几份工,也没考上好大学,长相也一般般。”

我沉默了一会儿。

“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轻声说,“他说——不是因为优秀才值得被爱。”

妹子陷入了沉思,嘴里念叨:“我爸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嘿,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八点半了。

时间到了。

我抬手,从外套里掏出那个家伙,对准妹子:“转过去,双手抱头。”

妹子瞪大了眼睛,吓得瑟瑟发抖:“你……”我平静地说:“照我说的做。”

话音刚落,我朝旁边货架射了一枪。

后坐力震得手腕有点发麻,声音穿透了冬日宁静的清晨,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撕裂了我的心,强行从中破壳而出。

又连射两枪,货架轰然倒地,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收银妹子吓得愣住了,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钱、钱都在收银机里……”

她以为我是来抢劫的。

而我,确实是。

我扫视了一圈便利店,最后拿走了一盒口香糖。

拿着口香糖离开的时候,妹子突然鼓起勇气叫住我:“我想起来了……你……你是不是那个钢琴天才少女……”

我笑着往嘴里塞了一颗口香糖,然后把那个家伙扔给她。

“能帮个忙不?”我压低声音,手里紧握着刚到手的一盒口香糖,“待会儿记得十五分钟后报警。”

八点四十,我大步流星直奔礼堂方向。

路上交头接耳,看向我来的方向,估计刚才那动静他们也听见了。

八点五十五,我准时出现在礼堂门口。

脱掉外套,一身华丽的演出服瞬间显现,妆容早早就搞定了,直接杀向后台。

我爸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一身西装笔挺,怀里揣着他反复打磨的演讲稿,一看见我就快步迎上来:“你跑哪去了?”

我没搭理他,此刻时针正好指向九点整,主持人念出了我的名字,我从幕后缓缓走向舞台中央,坐在了钢琴前。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场面宏大壮观,穹顶高悬,下面坐着密密麻麻的观众和评委,几十台高清摄像机全方位包围舞台。

听说前面几个选手都因为紧张发挥失常,远不如平时训练水平。

而我,心态却格外平静。

抬手,指尖重重落在黑白琴键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演奏,我的谢幕演出,人生的华美乐章在此刻画上句号。

弹完第一段,台下的评委脸色瞬间变了,眼角余光瞥见后台的我爸跳了起来,似乎在冲我大声训斥。

他们震惊于我弹奏的曲子,与主持人报幕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首被誉为钢琴十大最难曲目的《钟》,并非我的参赛曲目,平时练得也不咋样,现在突然换曲,在我爸眼里,无疑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给糟蹋了。

但我不在乎。

评委和观众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我和这架钢琴,我对它的熟悉程度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它给我带来过荣耀,也带给我痛苦,我既深爱它又憎恨它,而此刻这首曲子,是我们最后的告别仪式。

曲终。

台下一片寂静。

我长舒一口气,起身向大家鞠躬致意。

片刻之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近乎完美的演奏。

评委开始打分。

当主持人宣布成绩时,我爸激动得像只兔子一样蹦上台,紧紧抱住我:

“我闺女……我闺女是冠军!”

毫无悬念的冠军,作为最后一个出场的选手,我的分数远远超过前面所有人,优势明显。

我瞥了一眼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我爸脸庞,他掏出了那篇准备已久的演讲稿,显然是早有预谋。

果不其然,记者们一窝蜂围了上来,我爸得意洋洋地站在人群中央,开始背诵演讲稿的第一句:

“我为我的女儿张菲菲感到骄傲。”

说完,他满眼慈爱地看着我,这场景就像好莱坞家庭电影的完美结局——女儿实现梦想,父亲为之骄傲。

记者把麦克风递到我嘴边:“你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呢?”

面对我爸期待的眼神,面对万千观众,我笑了,冷冷地吐出六个字:

“他是个杀人犯。”

我爸脸刷一下就变了色。

我开心的看着他,就在这一刹那,礼堂大门豁然洞开,警察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直奔我而来。

我笑得更欢了,心里默念:老天爷总算开眼了,这次的计划简直完美无瑕,每个环节都像精密机械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周围瞬间炸开了锅,记者们八卦心起,纷纷举着摄像机对准我,人群里还有人逮着我爸追问:“你女儿为什么会被警察给带走了?”

“她说你是个杀人犯,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我爸直接傻眼,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本来不该这样啊。

这本该是他人生高光时刻,这篇演讲稿他熬了多少个日夜精心打磨。

他要上访谈节目,全国观众面前直播,大家都得夸他牛逼,他要在电视上风光无限,传授育儿经,成为别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可为啥……为啥全特么乱套了呢?

爸,我亲爱的爸爸。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因为你我是亲生父女。

所以你能通过塑造我来实现自我价值。

而我,只能通过自我毁灭,来把你拉下水。

我爸的世界,从那天开始崩塌。

我夺冠当天被警察带走的事儿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各大媒体疯狂报道。

我身上那些标签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够吸引眼球,凑一块儿那就更是劲爆了。

学霸,罪犯。

成功,失败。

荣誉,毁灭。

我爸算是出了名,不过不是他预想的那种方式。

这些年他一直把我牢牢掌控在手心里,我有点啥成绩他都得显摆显摆,所以现在我一出事,大家的目光自然就集中在他身上。

再加上我被捕时还没满18岁,妥妥的未成年人,教育问题想躲都躲不开。

各种微信公众号深度好文出炉,微博大V们也纷纷码字几千,说我跟我爸这种关系属于心理学里的“共生绞杀”。

“共生绞杀,就是两个人的关系里只允许一个人的意愿和需求存在,另一个人完全变成实现这个需求的工具……”

“张德业这一路走来,内心里对自己现状极度不满,高考落榜、工作被炒鱿鱼N次,一肚子怨气加挫败感,他想要咸鱼翻身,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女儿张菲菲……”

“而张菲菲的做法,其实是长期压抑后的总爆发,目标就是要彻底摧毁这个牢笼……”

没过多久,更多的料被扒了出来。

我们学校的校医站出来作证,说我早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确诊抑郁症了。

舆论再次炸锅——明显看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我这病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作为我的法定监护人,张德业到底干了什么,不用明说也能猜到。

旧杂志翻开,一行刺目的标题跃入眼帘:“六把戒尺造就的‘神童’少女”。世事变迁,舆论风向早已转变,各方热议不断:

【天赋这种东西,哪是戒尺能打出来的?】

【卧槽,打断六把戒尺,搁谁身上都得给打懵圈。】

在囚禁的日子里,我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为什么指认父亲是杀人犯?”

“觉得父亲剥夺了你的人生选择权,对不对?”

“恨他吗?”

“如果能重来,想不想做个普通人?”

我盯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夕阳西下。十七岁的我,经历过人生的高潮与低谷。

终究,我没有给任何人一个字的回答。

累到极致,烦到极致。医生给我打了镇定剂,我一头栽进枕头,沉入深深的梦境。

第二年秋天,我回国了。

离开前,我去看了妈妈。

她在花园草坪上抱着和继父的孩子悠然入睡,我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放下礼物,没和她见面就走了。

妈妈已经开始新生活,就让她和过去彻底告别,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牵绊。

期间,叶风曾经试图联系我。

在他们接受采访的时候,苏珊哭着说不怪我偷枪的事,同情我过得苦。

叶风沉默了很久,才悠悠地说:“可能我当时真能帮她一把。”

他们都是好人。

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了。

回国后,我去看望了父亲。

他遭遇了巨大的打击,生活的希望全部破灭,曾经梦想衣锦还乡的故乡,现在全是唾弃和嘲笑。

他头发全白了,冬天的晚上喝醉了酒,在结冰的路上被车撞了。

我看到他坐在轮椅上,脸色憔悴,凹陷下去,仅仅一年时间,老了很多。

他一见到我就开始破口大骂。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直视这个虚弱的老人,现在,我终于什么都不怕了。

我平静地说:“爸,你看,我现在一无所有,有犯罪记录,靠吃药度日,啥都不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近二十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你也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妈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你,生下我。”

“没人愿意再陪着你,我不会再来了,你下半辈子就在这轮椅上过吧,哦,我已经让前台护士多给你开电视,你会看到大家怎么一遍遍把我们当反面教材。”

……

我离开了医院,身后传来父亲绝望的咆哮,知道我不会再回来。

我要用毁掉自己的方式来摧毁他,如果不是恨到极致,我做不到这样。他晚年身败名裂,再没有女人愿意跟着他。

最后,只听到他低声说:“我太惨了,早知道应该把你送人,再生个儿子……”

我没有回头。

就让他在悔恨中度过余生吧,这份悔恨会伴随他的残生。

……

但我猜错了,他的残生并没有持续很久。

我走后的第三天,绝望透顶的父亲走上楼顶,做了我十几年前想做却没能做的事。

我不知道他已经去世的消息,因为此刻,我也站在教学楼的楼顶。

夕阳如血洒落,我知道这次不会有叶风来救我了。

我一只脚迈过栏杆,高楼依旧,风吹过,空荡荡的。

我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我唯一的愿望——摧毁父亲,然后再自我毁灭,已经实现了。

妈妈、叶风,那些曾经给我短暂温暖的人,都已经离我而去,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我已经彻底崩溃,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我另一只脚也跨过了栏杆。

……

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别跳。”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梳着羊角辫,胆怯地看着我。

“别跳。”她走近我,向我伸出手,“要活下去啊。”

“别过来!”我惊叫起来,楼顶边缘很危险,怕她掉下去。

但她好像没听见,继续向我走过来:“要活下去……”

为了防止她靠近,我只好从栏杆外面翻回来。双脚落地,稳稳地站在楼顶上,看到小女孩露出了笑容。

“这就对了。”她脆生生地说。

我拉起她的手,带到安全的地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爸爸妈妈呢?”

她低下头,小脸上显出忧郁:“他们商量好了,要把我送人。”

“虽然很难过,但我告诉自己,没事的。”

“电视上说,人生很长,就算爸妈不喜欢我,长大了总会有人喜欢我的,对吧?”

“对了,音乐老师就很喜欢我,教我弹琴,还说我是个天才呢!”

我心里一震,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再看向旁边,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身边空空的,只有微风轻轻吹过。

根本就没有小女孩。

我看到的,是我六岁时的自己。

我突然放声大哭。

原来,在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之后,最终救赎我的,正是我自己。

我抬头看天,晚霞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美得像熔化的黄金。很多年前,少年在满天的夕阳中对我说:“人生不只是钢琴,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买一束喜欢的花,看喜欢的电影,去美味的餐馆吃饭,和喜欢的人在夕阳下散步……”

现在,那个少年已经不属于我了。

但这满天的夕阳,还是属于我。

我走下了楼顶。

我要去买一束喜欢的花,

我要去看喜欢的电影,

我要去美味的餐馆吃饭。

人生还长,也许,我会遇到我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