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知现在沈星若又跑来纠缠南潇,这怎么可以?

梅氏不等沈星若开口便说:“你既然出去了,就不要回来,这府上无人欢迎你,你来了没得惹旁人烦恼。”

沈星若轻垂着眼眸,眼睫微微抖动了一下,声音低柔娇软,“母亲,我还是想问您一句,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我是何处惹您不喜欢了,让您这样恨不得我永远消失,恨不得这个家里没有我这个人呢?”

梅氏漠然道:“想一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沈星若反问:“我都做了什么不讨人喜欢的事情?”

屏风内侧,梅氏剪影动了一下,似是坐了起来。

下一瞬无情的话语便如暴雪冰块一样砸过来。

“你自小便喜与你姐姐争锋,抢夺破坏她的东西,毫无友爱之心。”

“你做事鲁莽冒进永远不考虑后果,仗着在南潇那里学了几手功夫,便欺凌弱小,推你姐姐下水,害她病了大半个月。”

“你永远也不懂得为家人考虑,性情乖戾,如今说话更是阴阳怪气惹人厌烦。”

“你做过一件讨人喜欢的事情吗?”

“……”

沈星若屏住了呼吸,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大哥说过的,旁人说什么只当是过耳风,不要在意,不值得在意。

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因为不甘和愤怒而逐渐加速的心跳。

上涌的怒火让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逐渐握紧,一句讽刺破口而出。

“我想外面的流言可能是真的,我是你偷情生的,然后被父亲发现了,所以父亲就不喜欢我,当然也更厌恶你,于是你把愤怒发泄我的身上,你恨不得我去死。”

“放肆、你住口!”

屏风内的梅氏怒喝一声,下一瞬脚步踉跄地从里面冲出来,甚至都没顾上套鞋子,一把推向沈星若,嘶喊咒骂:“滚出去,你滚出去——”

沈星若看她如此愤怒,竟是笑了起来,不闪不躲被她推的踉跄后退几步,“看来你还没听到外面的流言——外面的人都在说这个,怎么你不知道吗?”

就在这时,院内有脚步声响起,只是屋内气氛紧绷,无人察觉。

“你——你——”梅氏脸色死白,跌在桑嬷嬷怀中,出气多入气少,眼白上翻。

“又要被气昏了,怎么你总能被气昏呢,你对我说那么多恶毒的话我都能站着听,我说一句你就要昏倒,你怎么总这么柔弱?”

这一声话音未落,梅氏便跌了过去。

观梅苑中瞬间乱作一团。

有人扯住了沈星若的手臂。

啪!

还不待沈星若动作,一记巴掌挥在了她的脸上。

她整个人都被那股大力掀了出去,撞倒了不远处的绿色盆栽。

哗啦啦。

花盆裂成碎片合着泥土满地都是。

沈星若跌在那片狼藉之中。

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耳朵在嗡嗡作响。

她按在粗糙碎裂的瓦片上的手一片鲜血淋漓。

十指连心,疼入心肺。

她却似是麻木,只怔怔地看着,无声无息没有反应。

耳边传来沈靖阴沉愤怒的暴喝,“事有再一再二不再三,你一次又一次忤逆,气昏你母亲,在外面散播流言中伤你母亲清白,诋毁家人,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你是不是以为你在陇上做了那三两件事情,禀报了长公主你就有了靠山?”

“还是以为你大哥回来了,你把天捅破他也能护着你,你就有恃无恐?”

“为什么……”

沈星若声音缥缈,抬眸看向沈靖,那张雪白漂亮的脸上一片木然,“你们做父母,为什么能这么偏心,为什么从小到大就不喜欢我?”

顾景廷带着顾景瑶回到公主府后,信阳公主看到顾景瑶的样子差点栽过去。

当时沈星若动手,不但随着顾景廷他们去的公主府下人看到了,连在巷子里张望的百姓都看到了。

因此这事根本瞒不住。

当信阳公主知道是沈星若动了手后,一张脸黑青如锅底,“好个沈星若,竟敢对瑶儿下此重手!”

顾景廷皱紧了眉头。

现在顾景瑶那院子里几乎都是臭气熏天。

大夫医女进进出出,顾景瑶声嘶力竭呕吐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顾景廷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此事沈星若她忽然动手的确不太对,但是景瑶原本就对她不起,今日又先言语挑衅在前,所以才——”

“你亲妹妹被人欺辱到这种境地,你还维护那恶人?”

信阳公主不可置信道:“你看看景瑶都成什么样子了?你当时站在旁边就冷眼看着吗?你是死的吗?不知道让下面的人拦着沈星若,护着妹妹?”

“就算当年的事情景瑶太任性,沈星若也不能下这样的重手!”

“这样的恶妇,她还自甘下贱去做什么女官——我公主府绝容不得她再登堂入室,她还想和离,门都没有,景廷,你立即给她写一封休书,马上!”

顾景廷僵住,“母亲——”

“你不要喊我。”信阳公主脸色铁青地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早就不愿再要沈星若这个有名无实的儿媳了。”

“两个月前便请了京中最得力的官媒为你物色新人。”

“只是碍于你们婚事是镇国公主亲自做主,沈星若又一直不在京城,我才没有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

“如今她既回来了,还把事情闹到这个份上,索性就一拍两散。”

“我会亲自去见镇国公主说明情况,你只管准备好休书就是!”

厢房内又传来顾景瑶的惨叫哀嚎。

信阳公主立即提着裙摆奔了进去。

顾景廷面上青白交错,广袖之下的手死死捏紧。

怎么就到了这个份上?

*

庆都正街上车马川流。

茶馆食肆之中正热议着今日最劲爆的事情。

威北大将军幼女领了公主诏令,马上要去做女官了。

而且就在不久前,那沈星若在自己独居的宅院门前巷子里,用养花草的粪土糊了自己的小姑景瑶郡主满嘴满脸。

茶寮不远处就停着一辆朴素的乌蓬马车。

车上坐着个戴斗笠刀疤脸的魁伟汉子。

听着那些议论声,汉子一脸的凝重。

不多时,有个白面斯文的青年回来,跳坐在车辕另外一侧,声音极低地说道:“都是真的。”

“当街动的手,好多人亲眼所见……而且现在城中已经是流言四起,大街小巷都在说沈将军夫妇苛待女儿,还有传沈二姑娘不是将军夫妇亲生的。”

“嗯。”

马车内传出一道疏淡男音,“她回京多久?”

“不到十天。”斯文青年计算了一下,“今日是第七天吧。”

车内男子静默片刻,轻笑:“也难为她了,这么短的时间里竟能搞出这样的满城风雨,看来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吧。”

“世子的意思是,咱们去见沈二姑娘?”

“不,回沈府。”

话落,车内男子又道:“叫我将军,我现在是威北大将军的长子,退突厥的定远将军沈南潇,谨记,不可再叫错。”

白面撇撇嘴说:“记住了。”

马车往前行的时候,车内隐约传来一道小而懒散的哈欠声,“唔,这是到京城了吗?姑奶奶我困死啦,这就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去。”

马车摇晃,到了威北大将军府角门边停下。

守门侍卫瞧了两眼,忽然惊喜地唤道:“聂大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那这车上的人——”

“少将军。”

身材魁伟的刀疤脸汉子聂雄从车辕上跳下来,“进去通报吧。”

侍卫顿时喜色满溢地冲进了将军府去。

白面青年也从车辕跳下,掀起车帘,便有一个身穿青灰色宽袖劲装,带着护腕箭袖,身配软甲和长剑的英俊男子跨下马车来。

男子瞧了那角门上的匾额一眼,迈步进府。

梅氏本来时常卧床养病。

如今突然听沈南潇回来,竟立即就提起了精神,从床上爬了起来奔出厢房。

当看到立在小花厅内的长子时,梅氏眼底瞬间浮起热意:“潇儿,娘的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快让娘看看——”

“母亲。”

沈南潇容色平静地拱手唤了一声。

“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梅氏一边抹泪一边说,“在边关有没有受伤……你都晒黑了。”

“我一切都好。”

沈南潇淡淡一句,并不与梅氏过多闲聊,只说:“父亲何时回府?”

“娘马上派人去请你爹回府,然后再让人给雪儿递个话去,看她什么时候能回娘家一趟,咱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

梅氏高兴地说着,忽而又欲言又止:“潇儿,你执掌三军,怎么回来的这么悄无声息?”

莫不是知道了沈星若在京城闹出乱子,所以提前赶回来?

梅氏想到此处,心中愤恨不已。

这个逆女!

沈南潇身负重任啊。

要是当真为了沈星若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朝廷问罪下来他哪里担待的住!

沈南潇说:“此行回来是有要紧公事,家宴恐怕是没时间参与。”

梅氏一怔,“要紧公事?”

“是。”沈南潇又说:“另外还请母亲下令府上奴仆,我回府之事尽量不要外传,以免横生枝节。”

他语气平静,眼眸深邃冷静,平添严肃之感。

梅氏抿了抿唇,当即点头说道:“娘明白了,这就吩咐下去。”

“好。”

不待梅氏再说话,沈南潇行礼告辞:“母亲好好休息,我先行告退。”

望着沈南潇的背影消失在梅园门前,梅氏迟疑地说道:“虽然他嘴上说是为了公事,但瞧他对我这冷漠疏离的模样,必定已经知道了沈星若的事情,对我和将军很是不满吧?”

“大致是吧。”丁嬷嬷扶着梅氏的手叹了口气,“大公子素来心疼二小姐,这些年来,为二小姐的事情和将军与夫人红脸也不止一次。”

当年沈星若被嫁入信阳公主府。

沈南潇曾极力阻拦,但却阻拦不住,最后在沈星若婚后请旨前往陇上。

走的时候甚至没和将军与夫人说一句话。

如今他回来,沈星若却又和家中快要闹翻了。

沈南潇心疼妹妹,哪能和和气气喜笑颜开。

梅氏也随之叹了口气,柳眉紧拧,“快去派人找将军回来。”

沈南潇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住的地方叫做抱月,和沈星若的揽星斋距离很近,院门上的牌匾字迹娟秀而利落,一看便是女子笔迹。

沈南潇看了一眼,迈步而入。

等到了房内坐定,白面青年打量了一圈:“虽说少将军三年没回来,但这院内却打扫的很干净,像是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聂雄说:“将军和夫人都十分疼爱少将军的。”

“看出来了。”白面青年方若瑾点点头,“沈夫人瞧着面色,是常年缠绵病榻的模样,但听说少将军回来,却能立即爬起来相迎,足以见得她对少将军的看重。”

“听说大小姐也很得将军和夫人的喜爱,怎么就那二小姐……”

得了将军夫妇所有厌烦?

屋中静默片刻,聂雄说:“自小就那样,不知道为什么。”

“哎。”方若瑾轻叹一声,转向沈南潇:“少将军,看沈夫人的反应,似乎并未怀疑您。”

“是。”沈南潇淡淡说道:“想来是因为二姑娘的事情,我态度便是冷些他们也会自己给自己解释,这样正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此处不比外面——”沈南潇顿了顿,语气凝重地叮嘱:“少说闲话,免得节外生枝。”

方若瑾连忙应是。

沈南潇缓了片刻,吩咐方若瑾,“你去查一查二姑娘的事情,细致些,快些来报。”

方若瑾离开后不久,沈靖便回来了。

沈南潇前去书房拜见父亲,言辞间依然是平静的语气。

沈靖很明显因为儿子归来十分欢喜,却也对他平静而疏离的语气暗暗叹息。

显然已经自我解释,沈南潇这番平静疏离都是为沈星若的事情不悦。

要说沈南潇纯粹为了公事回来,半点不为沈星若,沈靖是不信的。

沈靖犹豫片刻,终究是问出来:“星若她要和离,这事情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这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她既然决定了,那我自会全力支持。”沈南潇淡道:“我沈某人的妹妹,没有道理一再受人欺辱,委曲求全。”

沈靖拧眉抿唇,“那南雪怎么办?”

“南雪嫁入镇国公主府上为郡王妃,这三年都未曾生养,虽说镇国公主不曾说过什么,郡王也一直待她极好,但她身上扛着无形的压力,如今本就是举步维艰了。”

“星若这时候闹着和离,还把事情搞的那么大,让庆都所有人都来看沈家的笑话,你又考虑过南雪的处境吗?”

沈南潇说:“南雪不曾生养,是小妹害她吗?小妹在夫家受尽欺辱有苦无处诉时,父亲和母亲又在何处?父亲和母亲也从未考虑过星若的处境。”

“……”

沈靖沉默片刻,“你可知她在外面散播我与你母亲对她不好的流言,还污你母亲清白,说她不是亲生?”

“我进城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一些。”

沈南潇平静地说:“父亲和母亲对小妹不好是事实,至于污母亲清白,我相信不是小妹说的。父亲母亲对小妹那般冷淡,不管不顾,旁人有此猜测也实属正常。”

“你——”沈靖脸色微变,怒火上涌。

可看着面前这甚至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长子,沈靖却只能压着火气。

他犹然记得当初沈南潇离京时候说过的话。

“父亲母亲随意就能把妹妹嫁出去,考虑过那顾景廷会不会好好对待妹妹吗?”

“你们明知道顾景廷喜欢的是南雪,就算不愿把南雪嫁去,也该想办法解决婚事,而不是让小妹替她去。”

“既然你们不愿护她,那我就自己挣一份功勋来护她!”

“待我归来之日必不会再让小妹受一点气!”

然而没等到沈南潇回来,沈星若在信阳公主府那边就出了事,离京而去了。

如今沈南潇回来,沈星若又闹出了更大的事情来——

他果然是要把沈星若护着不让受一点气的姿态啊。

此时此刻,沈靖心情复杂。

沈南潇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十分优秀,无疑很让沈靖满意,如果为了沈星若,父子撕破脸,实在是不值得。

况且现在沈星若把事情搅的一团糟——

他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沈星若做女官,以及和顾景瑶动手的事情。

这个女儿是彻底癫狂。

如果和离能让一切都平静,能让沈星若消停下来,也是不得不为了。

沈靖叹了口气,神色有些疲惫,“你母亲身体很不好,星若和离的事情……你想怎么做都随你,只不要惹她心烦。”

“是。”

沈南潇拱手,礼数周全地告退了。

沈靖坐回圈椅上,瞧着长子的背影,忽觉沈南潇身形似乎瘦了几分,更加的修长匀称了。

许是边关寒苦吧。

……

沈南潇一路回到抱月馆,刀疤脸汉子聂雄随了一路。

进到厢房后沈南潇问:“我学的像么?”

“像。”

聂雄为人刻板冷酷,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此时也不由多说了两句:“简直一模一样。”

“真啰嗦。”

这时,厢房角落却传来一道轻讽声来:“你先前还三令五申交代旁人不要随意说话免得节外生枝,自己又在这儿问来问去的。”

聂雄回眸,见一身穿青灰色道袍的女子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里打哈欠。

女子头发糟乱,衣裳也有些脏污,嘴角还粘着些糕点碎屑,看着实在邋遢。

而那原本整洁的桌子上现在堪称狼藉,原本盛放糕点的碟子里只剩下半块糕点和一些残渣。

聂雄拧起眉头别开眼,不懂这么一位光风霁月的神仙人物,怎么有这样邋遢糟糕的朋友。

据说还是师妹。

“玄玉。”沈南潇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似是习以为常,“你不是已经离开,说在外面找地方休息吗?怎么又自己摸了进来?”

“我也很想啊。”玄玉一摊手:“可我没钱,被人打出来了,只好到你这儿来凑合紧凑。”

“我给你钱。”

“现在我不要了,你这里高床软枕的,我喜欢这里,就在这里吧。”

“……”

沈南潇眉心微拧,“你在这里也可以,但你要安分些,我此行来办正事的。”

“了解……放心吧,不会坏你事的!”

“少将军——”就在这时,方若瑾从外面进来,“已经查探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