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以为家

第3章何以为家

一把伞凭空撑在我的头上,打断了我的思绪。

二姐姐自己淋湿了半个身子,正替我向书房内的秦北徵求情。

“将军,这雨怕是要下一整天,小迟固然有错,您就当可怜她一向身子不好,以后再罚吧。”

秦北徵低头伏案,只漠然的答了一句,“你回去。”

二姐姐和我一样知道秦北徵的脾气,她明白自己没有转圜的能力,我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撑起一个轻松的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但是我其实看不清她的脸,眼前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在这片水雾中努力的眨眼,终于看到尽头一片漆黑,紧接着是天旋地转的眩晕之感,我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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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梦。

梦到进入将军府前发生的事情。

我出生在一户贫苦农家,六岁的时候,听说羌北的国君终于不满足于几十年来在通税上的压榨,派使臣送来一纸战书,要求珲南国割让十二座城池,我们的国君宁死不屈,于是在两个国家的交界处,战火一触即发。

这一战,两国都有不死不休的念头,打的格外激烈,漫长。

我们的实力虽弱于羌北,但曾经受到的种种屈辱与压迫触底反弹,上至国君重臣,下至百姓官兵,全都提着一口气,半步也不肯退让。

经年的战争背后,总少不了芸芸众生负重前行,持续大量的征兵收粮,导致两年后民间开始土地荒闲,食不果腹。

这个时候,娘亲生下了她和爹爹期盼多年的弟弟。

而我自然是从来都不被期盼的那一个。

我每顿饭吃的越来越少,可弟弟还是没留到周岁。

爹爹开始酗酒,用本就不充裕的粮食换日复一日的酩酊大醉,娘亲去劝他,他就用尽污言秽语大骂娘亲,然后是骂我,打我,最后终于对娘亲也动起手来。

娘亲不敢反抗,她只能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的身上。

我不懂事,所以没照顾好弟弟没留住他。

我是个女孩,所以爹爹才对她不如从前。

其实在六岁前,爹爹虽然嫌弃我是个丫头片子将来无用,可他偶尔也会带我去集市上玩,给我买糖吃,过生日的时候还会扯两匹**颜色的碎花布,让娘亲给我做新裙子。

但是自从战争开始后,我再也穿不到新衣服了,糖没了,粮食没了,弟弟也没了,一切都变了。

营养不良,饿的面黄肌瘦,满身青紫,新伤覆旧痕。

小小的我低头站在一望无际的荒芜田野上,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干涸的泥土里长出麦穗,带回家给爹爹换酒喝。

抬起头,娘亲的巴掌又落下来,爹爹也抄起木棍,狠狠的瞪着我。

我蹲在原地,无助至极,嚎啕大哭。

可落在我脸上的好像不是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而是温暖干燥的手掌,轻柔舒缓的抚摸,遥远却坚定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呼唤我的名字。

“迟迟不哭,迟迟不怕,我带你回家......”

我惊恐万分,拼命摇着头。

“我不想回家,我不要回家!”

好在抚摸着我的那只手,立刻打破了梦里岁月与空间的壁垒,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迟迟别怕,那里不是家,将军府才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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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天荒。

睁开眼,头顶是洗褪色的粉白床帐,有一股熟悉的皂角香味。

这里是我过去住的小卧房。

我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梦也做的支离破碎,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看到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大概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前院里远远传来隐约的读书声,反衬得我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简单的几处陈设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少,倒是床边的地上添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鞋印,我光着脚伸过去比一比,照我的脚大了一半还多。

“你别下来,好好躺着!”

二姐姐打着攀膊,头发编成一个奇怪形状的大团子,端了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一碗深褐色的药,一碗莹白的清粥。

我真是饿极了,端起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二姐姐哭笑不得,把药碗放在桌上,坐到我床边。

“过一会儿自己把药喝了,晚上将军给小五请了郎中来抓药,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也让郎中顺便给你看看。”

“小五还是不好吗?”

“她那打小的毛病,从来就没好利索过。”

我怅然失神,喃喃的唤了句,“二姐姐......”

她替我拢着耳边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应了一声。

“你不问我这三年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吗?”

二姐姐仍只专注着和我的头发作斗争,幽幽的答道,“如今这世道,你出去那么久,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何苦还要问缘由呢。”

我心底有些难过,说不出话。

二姐姐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你刚不见的那几天,将军都快要疯了。”

“他以为你跑出去玩出了事,后来几经辗转,才问得路人说看到你去渡口了,可是那晚渡口走了许多船,每一艘船又有许多停靠的地方,船家对你也没什么印象,将军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

“不过还好,虽然耽误了些时间,还是把你好好地找回来了,你个小白眼狼,在外面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我鼻子一酸,扑到她怀里大哭。

二姐姐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语重心长。

“无论发生什么,以后都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将军待你,和待我们是不同的,你对将军也并非同我们一样视作兄长,这是多难得的好事,还胡乱折腾什么。”

我把头埋在二姐姐肩上,那里也有朴实但让人安心的皂角香气。

“你为什么总替他说话,你就不怕他是个坏人吗。”

我声音闷闷的,二姐姐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我说的话。

她笑我睡糊涂了,将军怎么会是坏人。

是啊,秦北徵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怎么偏偏是坏人。

怎么偏偏我爱上他。

我到底能不能说服自己,隔着我所痛恨的战争,和可能失手放任的对其他无辜生命的伤害,去正视这份前路晦暗不明的感情。

还是说,时局本不会因为我或者秦北徵或者任何一个单薄的个体而改变,我可以在这样连生死都能轻置的时间里,允许自己的私心成真。

我并非未曾尝试过,但现实已经告诉我,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忽视自己的心,它在春宴楼的三年,被日日夜夜的思念苦苦纠缠,疼痛像要吃人,却也让我清晰的听到那个不断反问自己的声音。

我难道不敢放下所有顾忌,去遵从本能的选择投身于融入生命的爱意,哪怕前方只有死路一条,那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我不敢吗?

我真的不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