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看着宁肆那张脸,我毫不客气,一巴掌呼了上去。
「你什么你,管不好狗东西的狗东西。
我不要你的施舍,你也少来这里扮可怜。
现在就给我滚的远远的。」
宁肆吃惊的看着我,愤怒道:
「我本以为你是个……」
「是个什么?如同薛月月一样攀附男人的菟丝子吗?」
我毫不客气,一脚踹了上去。
「既然你狗眼瞎了,就给我滚远点!」
等我离开,藏在后面的随从才敢跑过来。
「小侯爷去,小侯爷你没事吧?」
宁肆摇摇头。
「没想到那女子是个泼妇,一点也不如月月小姐,等我们回府禀告侯爷,还不得把她拔下一层皮。」
他不赞同的看着随从。
「我觉得她挺好的。」
随从心里暗暗吃惊,想着回府之后要禀告侯爷加重药量。
宁肆走了。
我脱离容涟身体以后,明显感觉她不开心了。
在她面前扮丑逗笑了好一会才看见她面色缓和。
「兮若,我不愿意和他们再有瓜葛。」
我立马点头:
「以后你不同意的事情,我绝不做。」
容涟沉默片刻,开口:
「兮若,听我讲完吧,除了你,没有人会听我的故事了。」
容涟还在笑,却那么悲伤,我不敢再闹惹她伤心,只好安静的听她讲。
7.
那天之后,我把老宅打扫干净了。
幸好老宅不算大,我一个人住着,也不害怕。
被舅舅领走的孤女回来,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爹娘还在时,也算是个显贵人家,大家都爱看热闹,更何况是名人的热闹。
街坊邻居都以为自己是背着我窃窃私语,其实我心里都清楚。
我那时脾性完全不像现在。
有天我在集市上把大家都召集到一起,既然大家都好奇,不如干脆说个明白。
舅母如何刁难?
弟弟妹妹如何目无尊长?
舅舅如何漠视?
我把这些年的委屈道了个一干二净。
大家只是爱听八卦和家里长短,虽然知道我回来估计是过得不好,但听见我这么悲惨还是有好几个婶婶姨姨被我说的流了眼泪。
从此以后,她们就待我很好,无论有什么都为我留一份。
逢年过节,总是邀我去,可是我一个外女,总是不好,所以总是自己一个人过。
8.
我把自己的境遇不顾颜面地剖开给大家,可是不想让宁肆见到我最狼狈的过去。
自从知道那日在集市他也在,我就不敢再见他了。
一看见他,我扭头就走。
时间一久,他知道我在躲他,便来问我为什么。
我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失落地问我是不是讨厌他。
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谢你还来不及。」
他又问我那为何躲他?
我沉默。
于是他不再执着这个答案,问我:「那从今以后别再躲我,好吗?」
我答应了他。
我只知道宁肆家是开书铺的,却不知道他家是大大小小的铺子开了有上百家,是洛城最大的书铺。
爹娘曾教导我读书,祖母也是,即使到了舅舅家,条件不好了,我也没有放弃过读书。
去采购多了,宁肆知道了我爱读书,后来就经常把新上的书给我送到老宅。
我那时候生活,一开始靠宁肆给我的那笔钱,后来承蒙邻里照顾。
可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总要靠自己谋生。
我决定写书,读了这么多的书,我不信自己写不出来一本书。
在宅子里呆了近半个月,我写完了我的第一本书。
在宁肆的帮助下出版了,宁肆告诉我赚了一大笔钱,给了我好几个大元宝。
我信以为真,好几天假装路过书铺,没有见一个人带着那本书离开。
我追问之下,宁肆终于承认,原来我的书根本就没有被书铺认可,他们不要我的书。
宁肆不想我伤心,自己拿了私房钱给我。
「你别伤心,我自己手抄了三本,偷偷用了店里的东西印出来十本,现在一共有十三本。
我都好好收藏在书房里,他们不喜欢是他们没有眼光,没有眼福读到此等佳作。」
宁肆夸的我书天上有地下无,见我笑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让他把书给我一本,他给我拿来一本印的。
我憋红了脸,才说道:「我想要你亲手抄的那本。」
他也脸红了。
第二天,书如约送到我家里,却不见他的踪影。
我把大元宝还给他,宁肆却不要。
于是我写了个欠条,告诉他那些大元宝算我借他的,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
日子拮据,宁肆告诉我他们店铺招人。
我疑心他又为了帮我骗我,他却认真告诉我是真的。
我上门应聘,凭借良好的口才和姣好的容颜被雇佣了。
漂亮的女子却在卖书,即使是为了一饱眼福,大家也都爱看。
我在书店一边卖书一边看书,很快弄懂大家都爱看什么。
原来是诸如《霸道县令俏媳妇》、《四皇子殿下请宠爱》、《重生之我成了临安首富的儿子》……
我想了想自己之前写的那些长篇大论,觉得自己失败也情有可原了。
我又开始写了。
宁肆鼓励我,委婉表示自己愿意做我的第一个读者。
我看着自己写的《公主暗卫狠狠爱》、《俊鳏夫俏寡妇》,坚定拒绝。
我很快就还清了那几个大元宝。
我写的书被大卖了,甚至街坊邻居都在看。
买菜时还听见有人说一定要买我的续集。
我一边笑得不行,一边又很羞愧,幸好笔名起的与我自己毫不相干,只有宁肆知道。
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写的却是这些。
过了一会,我又自己释然了。
阳春白雪,下巴里人,都是给百姓取乐的东西,看得高兴就好。
9.
「眼泪?为什么她们也会流泪?」
我疑惑地问。
「世间女子多能共情,听见别人的苦难,自己也会难过吧。」
我指了指胸口的位置,「我这个地方酸酸涩涩,是为你难过吗?」
容涟笑着说:「对,不过你不必为我难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还是觉得胸口有些窒闷。
我撑着下巴,又觉得容涟说的书非常有趣。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书。」
容涟脸红了,她说:「或许,更应该叫话本子。」
她承诺有时间会给我看。
于是我满意的点头,继续听。
10.
我就这样靠自己长到十七岁,寻常女子早就结婚生子了,我却依旧孤身一人。
不过我也并不烦恼这件事,我烦恼的是不知道谁把我的消息传给了我舅舅。
得知他们要到洛城寻我的时候,我吃惊不已。
他们那时候不是嫌弃我是个拖累,巴不得我自己走掉,现在寻我是为何意?
给我报信的人着急道:
「你舅舅的儿子染上赌瘾,早把你爹娘留的东西挥霍光了,一家子现在就等着到洛城寻你,吸你的血!」
我之所以受他们的欺负,是因为那时候还小。
不和他们计较抢去的东西,只是因为嫌麻烦,更何况都是身外之物,靠我自己也能赚来。
但是他们现在蹬鼻子上脸的还要来寻我,我便决心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那天半夜里,我给每家每户都带去了口信,让他们帮我一起演场戏。
大家巴不得看舅舅一家遭报应,何乐而不为。
舅舅来时,果然拖家带口。
一大家子人,俘在我家门口哭天喊地:
「容涟,你丢下舅舅舅母这么多年真是好狠心啊!」
「大姐姐,你怎么忍心的啊!」
「爹娘念了你这么多年,你快来见见我们!」
我示意一旁帮忙的宁肆稍安勿躁,他一脸不可忍受的捂住耳朵。
等到舅舅舅母他们嚎地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之时,我才姗姗来迟地打开门。
「舅舅!?舅母,小凤,小钰,小成,你们终于来了!」
我顶着一张用面粉糊过的脸,头发像是十天半月没有清理梳洗过,正值秋季,我却裹着好几件粗糙丑陋的夏装,还瑟瑟发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又大声咳嗽了好几声,眼含热泪:「你们终于来了!」
配合的邻居像是收到了什么提示,开始窃窃私语。
「这就是容涟的舅舅?」
「是啊,总算来了,不然容涟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容涟都病入膏肓了,她舅舅来了也没用,还得照顾她。」
「是啊,而且听说容涟得的是瘟疫,我们可快走吧,被传染了就不得了。」
……
看热闹的人一下少了许多。
舅舅闻言,面如土色,用衣袖挡住口鼻。
「你当真……得了瘟疫?」
「咳咳……咳,舅舅,我不知道,啊噗……」
我喷出一口鲜血。
看得舅舅一家呆若木鸡。
还是舅母先反应过来。
「我们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如何,看你过得不错,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拉着她儿子就走,两个妹妹搀起舅舅也要走。
我伸手阻拦,假装被门槛绊倒,我大叫:
「别走!舅舅!舅母!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啊?」
几个人的脚步更快了。
我听见舅母儿子问:
「娘,咱就这么走了,万一她骗我们的呢?」
舅母拍儿子的头:
「你傻呀,她这街坊邻居都说了,肯定是真的,看她那样也不会有钱。更何况刚才看到她院子里都长杂草了,肯定没钱,还得了瘟疫,我们不快点走,被她缠上怎么办?」
我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才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
「关门完事儿!」
宁肆在一边,却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
「这次是别无他法,我会去找人不会让他们再进洛城,他们欠你的钱财,我也会想办法替你找回来。」
我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笑着说:
「不必了,你后来帮我得到的,早就比失去的多了。」
宁肆愣住了一会。
他呆呆地看着我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温润的指腹滑过,我感觉脸上烧起来一片。
「你……」
「有面粉,我擦擦。」
他慌忙解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无措道:「哦哦好,我去拔草,你……你休息。」
11.
我高兴地鼓掌:
「容涟,你好厉害!」
容涟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笑。
「恶男霸女最后如何?」
「他们没钱成了乞丐,去抢劫却冒犯了大人物,被抓进官府了。」
我点评:
「实乃大快人心,不对,大快鬼心!」
我们已经行至街尾,天色已晚,容涟就带着我回家。
婢女又在窃窃私语,我听见她们说容涟病怏怏的,还要出去私会情郎。
气不打一出来,我晚上趁容涟不注意,偷偷跑到她们卧房,入了她们的梦。
叫她们梦见乱嚼舌根的人如何受罚,又生生体验了一回拔舌之痛,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多嘴。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簪子里,和容涟一起睡去。
以前,无论何时,我都不知道睡去醒来的具体时间。
可是现在,我和容涟一起睡,一起醒来。
她知道我,我知道她。
我们有不可分开的羁绊,是证明彼此存在的对方。
某天晚上,她问我:
「那天我讲到哪里?」
我想了想说:
「宁肆给你擦面粉。」
她脸上羞出薄红,我断定道:
「所以,你在那时候喜欢上了他。」
容涟却说:
「或许更早也说不定呢。」
12.
我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开始有媒人上我家提亲。
我家没有长辈,媒人就直接和我商量。
「王公子相中了你,他家足足有五间铺子,七亩田地。」
我摇头,诚实道:
「不如我赚的多。」
媒人皱眉,换了一个:「刘公子也对你有意,他身高较矮,但是个男子汉顶天立地,且孝敬父母,尊敬兄长。」
我还是摇头:「不喜欢比我矮的。」
媒人再换一个:「赵公子,十里八乡闻名的美男子,喜欢他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
我依旧摇头:「见过,不如我好看。」
媒人无可奈何,继续换:「李秀才,爱读书,性情纯良,父母早逝。」
我状似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好像听起来不错,与我相配。」
媒人刚刚要笑,就听见门哐当一声响。
偷听了半晌的宁肆终于忍无可忍的推开门:
「我赚的比你多,虽然目前是我爹管着;
我比你高一个头,符合要求,能接受;
我也是十里八乡的美男子,但追我的姑娘我都好好回绝过了;
我虽然不爱读书,可是家里开着书铺,比李秀才适合你。
我孝顺父母,尊敬老师,也是顶天立地,
所以我与你最相配!
容涟,
你愿不愿意,
嫁给我。」
我满意地笑出声来:
「我愿意。」
终于等来了我的如意郎君。
13.
我愈发疑惑:「那为什么后来?」
容涟说:「你是想说他为什么后来装作不认识我了。」
我点头:「是。」
容涟叹气:「他那不是装的。你是什么时候从簪子里出来的。」
我想了想,说:「大概半年以前。」
容涟神色了然:「那的确是不知道,其实我已经在那里一个人住了三年了。」
14.
我和宁肆成亲了。
他爹娘也很喜欢我,他娘亲还颇有读话本的经验,向我推荐了几本「经典」。
我们成亲的日子订在半月之后。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样也不曾缺少。
大半个街道的人都来了,他们自愿做我的娘家人,卖菜大婶说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喜宴。
那天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洞房花烛夜,宁肆轻轻掀开我的盖头,温柔地问我累不累,我傻笑着说不累。
于是我们喝了交杯酒,共度了缱绻夜晚。
日子一复一日,我们的感情也愈来愈深厚。
可是成亲的第二年,一切都变了。
靖武候,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候位。
二十多年前,靖武候夫人出行之时为山贼所害,一尸两命。
他悲痛欲绝,自请到边境,一守就是二十年。
如今他平定边境之乱,受圣上传召返京,途中得知自己的儿子尚且还在人世,便向圣上请求,大肆寻找。
靖武候,是大梁的功臣。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儿子会是宁肆。
宁家父母也一样不信,可事情就是这么离谱。
当年的靖武候夫人拼死产下孩子,交给了自己的乳母,让她带着孩子走。
乳母为了躲避追杀,逃到洛城。
宁家的孩子百岁宴,大家都去道喜,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孩子换了,又跑回去救她的主人。
宁肆的娘亲哭着问:「那我的孩子呢?」
乳母别过脸去:「那么小的孩子,受不了长途奔波……」
她一病不起,宁肆的父亲为了照顾她把铺子交给了各店家,不再管事。
靖武候的人要带宁肆走,他却不肯。
只是他也无颜面对如今的父母。
为免靖武候亲至,宁肆还是决定去上京见靖武候一面。
「我不愿做他的儿子,我只是爹娘的儿子,我的兄弟,我也会向他们讨要一个交待。」
宁肆向爹娘告别,他们没有送行,可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在等宁肆处理完一切。
我把宁肆送到城门外,当时除夕将至,雪花纷纷飞飞,他替我裹紧衣袍,看着我的眼睛眷恋不舍。
可是,就如他求亲时说过的那样,他是顶天立地的人,要为我们家撑起一片天。
我却没想到他没回来。
15.
宁肆走后,我才察觉到我已有孕在身。
娘得知此事,心情愉悦,身体也逐渐好起来。
那时我们都以为等宁肆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我给他写信,告知他我已有身孕,娘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爹娘虽然仍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却也有满心思念,让我在心里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他回信说一切都好,得知此事非常高兴,给我们孩子取了好多小名,问我们喜欢哪一个?
他说事情办的顺利,靖武候有松口的迹象,他还陪他进了皇宫一趟。
他说,上京虽繁华,不如洛州家。
我们都怀着希望。
直到宁肆再无回信。
第二年春三月之时,上京有消息传来。
靖武候之子谢令安已认祖归宗。
他入了谢家族谱。
娘又病倒了。
我每日忙着照顾她,没注意到爹也出了问题。
他自责孩子被换走,却无法恨宁肆。
某一天夜里,他走到宗祠里,一笔笔划掉了宁肆的名字。
然后死在了第二天。
娘自那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我本想去找宁肆,却因此事无法脱身。
忙碌过了头,我没在意自己是有孕之身,有天出门做事回来摔了一跤。
几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我的祖母是离世的,我的孩子也这样离开了我。
那天晚上,娘上吊了。
我不知我的家为何短短几个月就变成了这样。
料理完丧事,我把爹娘合葬在一起,然后变卖了家产,把家里的铺子都卖出去了,去上京找宁肆。
我买了一间宅子,独自住了三个月,终于在那繁华集市里见到了宁肆。
他似乎大病了一场,瘦削了不少。
他身后跟着一个矮他许多的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眉目是被宠爱至极的任性娇纵,撒娇道:「令安哥哥,你等等我嘛。」
宁肆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别跟着我。」
「我可是你的未来妻子,你就这么对我。」
「我不会娶你。」
我从没看过宁肆那么冰冷的表情,我以为这代表着他没有背叛我们。
直到他路过我,没有停留一下。
我忽然意识到,他不认识我了。
可我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为什么抛下爹娘,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承诺好了要回来却失约了。
我拉住他,问:
「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表情更冰冷:
「我应该认识你吗?」
我想告诉她,我是你的妻子,我一直在洛城等你。
可是我刚要开口,血却从我的嘴里不断涌出来,我断断续续地开口:
「我……我是你的妻子……」
宁肆眼里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薛月月却忽然挡在我身前,断开宁肆的凝视。
「哥哥,我认识她,她有病,我这就带她走。」
宁肆的表情又恢复冰冷:
「管好你的人。」
宁肆转身就走。
我再说不出任何话,薛月月不屑地看着我:
「你就是他在洛州那破乱地界的妻子,不过如此。」
她的眼里又露出对我的怜悯:
「看你这样子是身患绝症啊,也怪可怜的,可惜哥哥只能是我的,你的夫君宁肆,就当他死了吧,从今以后只有谢令安。」
16.
「从今以后,就只有谢令安。」
容涟抿了口茶,淡淡道:
「谢令安不是我的夫君。」
我问:
「薛月月什么都知道,也认识你?」
容涟点头:
「她告诉了我很多事。」
薛月月说宁肆当时不愿意接受靖武候,皇帝不想功臣寒心,为了此事很忧虑。
薛月月的姑姑,也就是皇帝的贵妃想了个法子,用了密药将宁肆的记忆篡改。
这样,他就是从小长在父亲身边,没有离过家的小侯爷谢令安。
容涟认识薛月月。
那她刚才还那样做,是故意要容涟伤心。
我越想越气,起身准备去教训薛月月。
容涟再次阻止了我,「我已经不想管他的事了。」
不想管他的事,却在上京一座宅子里自己住了三年。
不想管他的事,却告诉别人自己成亲了,夫君叫做宁肆。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叫宁肆的人。
我感觉很伤心,眼眶却空空的。
容涟说:「这是因为你想要流眼泪了,可是你是鬼,没有眼泪。」
「也许某一天,你流泪了,就不再是鬼了呢。」
「我怎么不是鬼了!我只能和你说话,是唯一的鬼。」
容涟笑起来:「如果哪天我死了,就把身体给你。」
我皱眉道:「不要说这种话。」
容涟说:「我没有说笑,兮若,我快死了,薛月月没说错,我身患绝症,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强攻之驽了,等我死了,你就住到我的身体里来,到你想去的地方去。」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去想宁肆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了。
我觉得眼睛干涩的厉害。
「容涟,为什么不告诉宁肆,万一他……万一他想起来了呢?」
容涟无奈道:「兮若,我试过的。」
「我不是仅凭薛月月一番话就相信她。
可是我在那里等了三个月。
看他对薛月月从一开始的冷漠无情到最后的温柔宠溺。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那个药都要失效了,或许薛月月骗我,那个药没有那么厉害,宁肆能想起来。
我以为我多见他几次就好,可是每一次见他,他都如同第一次见我。
他终究一次也没有认出我。
一次也没有。
我的日子要走到尽头了,所以是真的,不想再管他的事了。
」
17.
容涟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虚弱起来,在她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她遣散了所有家仆。
那些人在往日里编排容涟,说容涟的坏话。
到临走时个个又哭丧着脸。
我绕到他们身后,吹阴风:「现在才知道容涟的好,你们真是蠢笨如猪。」
到最后,容涟看起来立马就要死掉了。
我把她扶起来,自己钻到她的身体里,告诉她:
「容涟,接下来你去做你最想要做的事情,去最想去的地方。」
她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动起来,说好。
我吐一口气,害怕她拒绝的心终于落地。
每当我进入活人的身体,我的鬼魂就会像被灼烧一样疼痛,可是此刻我只希望容涟能够开心。
18.
容涟回了洛城,给自己的爹娘和祖母上了香。
又去看了宁肆的父母。
然后一家一家拜访邻居。
他们看到消失这么久的容涟,只心疼的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容涟只说一切都好。
容涟又去了临安,这次她终于可以好好看看风景。
最后,她又回到上京。
「住习惯了,想在这里死去。」
她嘴硬说。
我们又一起去吓了她以前的家仆们,看他们被吓得哇哇乱叫,我和容涟一起偷笑。
但我知道她还有件事没做。
于是我劝她去找他吧。
容涟犹豫半晌,居然同意了。
我们在街市里蹲守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他的身影。
这次没有薛月月,他一个人在排队买糕点。
是薛月月喜欢的栗子糕。
靖武候唯一的嫡子,却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和百姓一起排队。
我照着容涟的要求,操控身体走过去。
但她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
她轻轻说:
「宁肆,再见。」
宁肆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姑娘,你是否认错人了,在下不是宁肆。」
他又不记得她了。
容涟笑着说:「嗯,抱歉。」
「你喜欢吃栗子糕?」
「我为家里的小妹妹买的。」
旁边的客人见状调笑道:
「小妹妹,我见过你好多次了,每次都只买那一种,是为你的心上人买的吧!」
宁肆被说得脸通红,却不反驳。
他确实只当薛月月是妹妹,买栗子糕是因为总觉得有人爱吃,但是不知道是谁。
他总记成那个人是薛月月,可薛月月其实不爱吃,以为是买给她的,还总闹脾气。
容涟淡淡听着,时不时微笑着参与谈话。
容涟也买了一份栗子糕,宁肆有些惊喜地看着她问:
「你爱吃这个。」
她摇摇头:
「以前爱吃,现在不爱了,只是还断不了,最后一次了,再见。」
宁肆也和她道别。
此生就到这里了,再见,再也不见。
18.
我得到了容涟的身体,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说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可我并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我死的时候还太小了,什么也不知道。
容涟教会了我很多。
容涟和我死的一点也不一样,她断气以后灵魂就像风一样轻轻散了。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这样死去。
我摸了摸脸,发现我竟然流泪了。
和人的眼泪一样,晶莹剔透,是一眼能看出的伤心。
我熟悉了一下人的走路方式,虽然不知道去哪里,但是准备出发了。
谁知青天白日里也能被人撞。
竟然是宁肆,或许该叫谢令安。
他一身狼狈,看着我竟大笑起来,然后又神色焦急地道歉:
「阿涟,阿涟,我回来了。
我竟把薛月月当成了你,对不起,阿涟。
我错了,阿涟,你不要生气。」
我扶开他的手,挣脱他的怀抱,告诉他:
「阿涟死了。」
他不信:
「怎么可能,阿涟,你还好端端的在这里。」
我认真道:
「我不是阿涟,阿涟死了。
你的父母也死了。
都是因为你失约了。
我是一只鬼,陪了阿涟一些日子,所以她把他的身体给了我,你是看话本子的人,应该会相信。
这是阿涟说的。」
他仍旧固执道:「我不信,如果是这样,你能不能把阿涟还给我。」
到最后他居然跪地疯魔道:「求你把阿涟还给我,求你……」
我没办法了,他纠缠着我,而我又实在对他没有好印象。
我指指护城河:「你跳下去吧,或许能见到阿涟。」
我这也不是骗他,如果他死了或许真能见到。
如果没死,当年他失约一次,如今阿涟失约一次,也很公平。
他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我转身就走了,却越想越不忿。
凭什么容涟安安静静的死去,那些人却快活的活着。
我要替容涟教训他们,让他们也尝一尝容涟的痛苦。
我半夜溜进了候府,随便打晕了一个候府的婢女,和她换了衣服。
我在候府里乱走,偌大个宅子,走的我都累了。
终于听到人声,是在八卦小侯爷落水了。
原来宁肆没死。
我遗憾的想,默不作声的藏起来偷听。
「哥哥,怎么会落水,是不是谁害了你?」
是薛月月。
「滚。」
宁肆醒了也不肯睁眼。
「哥哥,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凶?」
宁肆还是不肯说话,薛月月委屈但没办法,在靖武候的眼神下只好先退出来。
我没着急躲开,反而跟了上去。
她根本就不注意我的脸,以为我是她的婢女,抱怨道:
「怎么回事,好像跟三年前一样了。
是不是最近药量减少了,我明明一直也佩戴着香囊啊?
我要去找姑姑问问!」
我出声:
「的确失效了,他想起来了。」
「你是谁?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她话音未落,在看清我的那一秒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你……你不是死了吗?」
「死了一了百了,让你在这里逍遥快活吗?」
「来人,来人!」
薛月月害怕的大叫,但是当然不会有人理她。
我得了容涟的身体,又受了这么久的滋润,鬼术精进了不少。
我看着她,问道:
「你有珍视之人吗?」
她抱着头,瑟瑟发抖,不敢答。
我加重了阴气,她才颤抖着开口:
「有……有的。」
「还有呢?」
「我珍视我的娘亲,珍视我爹爹,珍视姑姑,珍视令安哥哥……啊!」
我忽然幻化出一根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他不是你哥哥,你这也不叫珍视。
你夺走了容涟最珍视之人,我也会拿走你的。」
我说完就放开了结界,她挣扎着离开,我看见她身下濡湿一片。
胆小的恶者。
珍视爹爹娘亲,我就让她的存在感渐渐变弱,让她爹娘慢慢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等到什么时候,她彻底被遗忘,或许就能体会到容涟被一切抛弃的感受。
珍视姑姑,我就让姑姑得不到皇帝的宠爱。
看着草芥人命的贵妃娘娘,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我把容涟的身体藏在冰窖里,附身进宫女的尸体里。
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贵妃娘娘,在看到被摔得面目全非的宫女爬回来藏在她房梁是什么感觉。
我做了见恶毒的事情。
贵妃侍寝的那晚,**控着身体掉了下去,在她床上爬来爬去,血染得到处都是。
贵妃和皇帝一起**裸的到处跑尖叫。
我大笑着功成身退。
笑着笑着,怅然若失起来,如果容涟在,我这样做,会不会让她开心一点。
19.
我又入了靖武候的梦。
梦里,我幻化成他娘子的模样,控诉他做的事情。
「你把我拼命生下的孩子害成这样?」
「不……不是,梦儿,我是想对令安好。
我想补偿他,可他不愿意。
梦儿,你在怪我么,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梦见过你。」
我幽怨地看着他问,凄凄然开口:
「你不是要补偿他,你是要你自己心里好过。
你没有救下我,也害了我的儿子。
我不会再见你。」
靖武候不停挽留,哭泣。
我只当没看见,留给他一个背影。
不可否认他是大梁的功臣,可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位失德的长辈。
一夜之间,他头发全白了。
他向宁肆道歉,可宁肆不愿意见他。
他又仿佛老了十岁。
没过多久,他就再次辞行去往北疆边界,不再回来。
我又见到了薛月月。
不过这次她已经痴痴傻傻的,没有半点千金小姐的模样。
时而有清醒的片刻,我就安静的坐在屋顶看她发疯又崩溃着大哭。
我觉得挺痛快。
至于宁肆,他想起来了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
我看着他夜不能寐,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看着他到处找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在痛苦叫着阿涟。
靖武候一离开,他就立刻起身前往洛州。
他不敢去给爹娘上香,就隔得远远的嗑了好几个响头。
我看见他额头撞的血红一片,却觉得没有容涟那时候疼。
他开始日日呕血,像容涟快死的时候。
我终于见了他一面。
他惊喜地眼睛亮了起来,灰败的脸色有几分红润:
「阿涟,是你吗?」
我摇头,浇灭他最后的幻想:
「阿涟死了,我骗了你。」
「你恨我吗?」
他脸上血色一瞬间褪去,眼神黯淡无光:
「我不恨,我也骗了阿涟,阿涟怪我是应该的。」
「阿涟不怪你,阿涟完全不在乎你了。你知道阿涟最后和我说的关于你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不敢开口也不敢拒绝,恍惚半天才喏喏开口:
「她说什么?」
我残忍道:
「她说这辈子最恨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永远不想在遇见你了.
这样她会开心地不得了。」
阿涟没说过这话,这是我骗他的。
可是他居然信了,沉默半晌,他说:
「好,别再遇见我。我对不起阿涟。」
我笑出了眼泪:
「谢令安,你可千万别死了,不然怕你还得缠着她,你就这样,孤独终老一辈子吧。」
他说:
「好。」
20.
伤害过容涟的人都已经受到惩罚了。
我给容涟立了个衣冠冢,把簪子放了进去。
「容涟之墓。
兮若立。」
我看着这简陋的坟墓,斟酌了一下,说:
「阿涟,我也想这么叫你。
谢谢你教会我那些东西,我现在应该会流泪了。
我说我会保护你,但是好像晚了些,那些伤害你的人我都报复回去了。
我不许宁肆来找你,你会不会怪我。
若是有缘,你们会相见的,没有缘分,就说明他不是你的良配,被管姻缘的神仙筛选掉了。
总之,你不要怪我。
阿涟,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他时逢春之际,再相遇。」
接下来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我能够游走世间多久,我也不知道。
也许等阿涟的身体不能用了,我会回到她的衣冠冢,也算回到她的身边。
或许谁会把我带走。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