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皆知太子少时在吴国为质,与霁瑶郡主相伴长大却求其不得。

回京后寻得酷似郡主的琵琶女苏知阮,盛宠三月后赐自尽。

世人皆赞太子迷途知返。

可真相是苏知阮被太子酒后鞭笞时,无意叫出了北地方言,扫了太子的幸。

太子当即把碳灌进她口中,酒醒后嫌哑女无趣便赐了毒酒。

苏知阮是我阿姐。

我在次年密选入东宫,凭着吴侬软语成为太子的新宠。

每次太子酒后前来,我都小心扶他上塌,跪下低头嗲一句“有苏”。

若他点头便开唱,若不语便上前为他活络筋骨。

瞧我多有数。

但太子,你对自己的死期可有数?

……

霁瑶郡主入京了。

吴国连年暴雨受灾,地位大不如前,吴侯此番进京是为求皇帝拨款庇护。

“老东西现在肯低头了?”

太子枕在我胸前仰卧,斜睨了一眼案前传信的公公。

我为他按头的手指尖一顿,随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醋了?”

他仰头看我,似笑非笑。

“妾不敢与郡主相提并论,殿下记得妾就好。”

我侧头俯身埋在太子的肩窝里蹭了蹭,乖顺得柔若无骨。

太子拍了拍我的手,翻身而起。

公公忙迎上来为他整理衣冠。

“福安,带上那柄大的玉如意”

太子边伸懒腰边往外走。

在他将要走出殿门的一瞬间,我跳下塌赤着脚追过去伏在他脚边。

“妾出身低贱,自知无法与郡主相比。”

“但妾真心实意仰慕着殿下,此生也都依赖于殿下。”

我抬起头仰望他,两眼通红。

“殿下别不要妾。”

太子双手将我扶起,轻轻地给了我一个吻。

“知道了,孤明日再来看你。”

我看着太子和福安的背影远去,冷笑着擦干脸上的泪痕。

此生都依赖于殿下?

明明是此生都要殿下死。

我走回榻前唤来奴婢收拾桌上瓜子果皮残酒,吹熄鹅梨帐中香点燃檀香。

尽力清理着太子留下的痕迹。

回房后婢女珍儿端上来一个木匣,说是太子赏的。

打开一看是手掌大小的玉如意。

我笑盈盈地接过,赶珍儿下去,说要独自欣赏不许任何人进屋。

我抓起玉如意捅进嘴里,狠狠地压住舌根。

手掌大小的玉如意也算玉如意?

就算不如祭祀礼器全长大腿般的规格,连小臂的长度都达不到吗?

这么根风车小棍子算什么玉如意。

怪不得他见郡主跟福安嘱咐的是“带上那柄大的玉如意。”

太子真是养不熟的狗,我还得加把劲。

冰冷的玉器压得我舌根发麻,胃里的酸气一冲而上。

我终于“哇”地一声把陪侍太子灌下的酒肉都吐得一干二净。

我吐得眼冒金星,仿佛在宫殿一角看着阿姐心疼地走来。

“知筝,这真的值得吗?”

我吸吸鼻子,眼神坚定。

“阿姐别担心,我会成功的。”

“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我是被卖进醉花楼的。

老鸨掐着我十分满意。

“这姑娘好,看着秀气身上倒是骨肉匀停!”

第二天我便被迷晕在厢房里,强撑着起身只看见一个大腹便便正在解官服的老男人。

我尖叫着往外跑,被那男人捉住。

“往哪跑呢?是妈妈没教过你,还是教会了你欲拒还迎呀!”

我不断挣扎但根本没用。

突然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位高我半头的姐姐扭着腰走出来,猛地将擦脸油倒在那人脸上,再把一盒粉砸上去。

那人瞬间满脸的粉甩都甩不开,想用手抹掉也是越抹越匀。

“快走!”

姐姐牵着我跑出那厢房。

或许是迷药的缘故,只记得姐姐奔跑时闪动的步摇珠钗亮晶晶的,如神女降临。

坚定美丽又倔强。

后来她被老鸨罚了三个月的银子,留我在身边侍候。

老鸨本想打她一顿,奈何她正是客源最好的时候,身上不能落伤。

“为什么救我?”

一日我帮她梳头时忍不住发问。

“因为我很希望,曾经能出现一个姐姐救自己。”

于是我便认苏知阮做姐姐了,她给我取名苏知筝。

两年后老鸨得了宫中的密令,说为大官人寻觅吴地女子,要会琵琶或昆曲。

苏知阮背着我报名,我第一次和她急眼。

“宫中是什么地方?说是三场宴饮,谁知道几时能回来!”

我不信宫中宴饮连几个弹琵琶的都凑不齐,还要来民间青楼教坊找。

“机会难得,我学琵琶八年很久没遇到对手了,也该见见市面与高手切磋了!”

姐姐的语气故作轻松。

“那姐姐带上我吧,我也想进宫见世面!”

“知筝……你明知道这不行。”

姐姐无奈地捏捏我的脸,我顺杆爬伸手搂住她。

“所以为什么要去?我不信你是为了赏钱,咱们这谁缺钱你都不会缺钱。”

她叹了口气,从化妆匣子的最底层拿出一幅山水画徐徐展开。

“好看吗,想不想去?若选不上还得熬三年才能攒够银子。”

“这是……吴地?”

我看入了迷,那样秀丽的山峰蜿蜒的江水,惬意潇洒的小舟就这样穿行其中。

姐姐见我入迷,反倒放下了手中的画,牵住我的手。

“乖乖等姐姐回来,咱们一起赎身。

“去吴地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攥紧了姐姐的手,两眼放光。

“好!”

于是在树枝刚冒绿芽的时节,我送姐姐上了入宫的马车,乖乖等她回来。

我还偷偷练昆曲、学吴语。

生怕之后到的吴地惹人笑话,给她丢人。

结果她连尸体都回不来。

那是夏日的午后,一辆马车在醉花楼前停下。

公公拿着一箱子衣物交给老鸨,说太子不许尸首出宫,贵重的赏赐也都收回了,只剩下这些留个念想。

阳光刺眼我眼前发晕,耳边全是街坊们对“蛊惑太子的琵琶精”的咒骂。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越过老鸨到公公面前盈盈下拜。

“大热天公公辛苦,进屋喝口茶吧,奴家为您唱首昆曲可好?”

霁瑶郡主带人闯进我殿里时,我正在练最新的调子。

我以为跟她的见面会是她入东宫后,或是太子邀她一同来我这消遣。

堂堂郡主居然带人闯进东宫一个偏殿,看来她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知书达礼。

亦或是感受到了我的威胁?

“这就是东宫唱昆曲最好的?词唱的是一点不准呀!”

霁瑶郡主随意拨弄着宝蓝色宫装上细细密密的珍珠,抬头对我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回郡主,我不比郡主是吴地人,口音上确实还需精进。”

我低眉顺眼,一副恭敬地样子。

再抬头时霁瑶郡主已坐在榻上,一个眼神身旁的婢女便递给我一本半掌厚的曲谱。

原是来故意作贱人的。

我接过曲谱,翻开第一页开始唱。

当我的嗓子开始干涸发紧的时候,曲谱才唱到三分之一处。

“郡主,让我家主子喝口茶水吧!”

“主子?皇上、皇后、太后才是宫里的主子,仔细你的舌头!”

霁瑶郡主咄咄逼人,她的婢女上前对着珍儿就是一掌。

如此也没人敢为我说话,我只得继续唱下去。

等太子下朝出现的时候,我已经腰酸背痛嗓音嘶哑了。

他对眼前的景象没有一句疑问,只是坐到郡主身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玩味。

霁瑶见他来了,招呼人上酒菜,两人言笑晏晏碰杯连连。

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嘶哑着喉咙尽量小心发声,避免带着血腥味的撕裂感一次次袭来。

一整本还差几页时霁瑶郡主突然打断我。

“行了,听多了也腻味,下次再唱!”

啪地一声,霁瑶郡主把手中的酒杯砸到我跟前。

仿佛判官潇洒地扔出令牌。

我看到太子脸上不悦的表情一闪而过。

于是毫不犹豫跪下,膝盖与破碎的瓷片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让郡主感到腻味,妾有罪!”

“有罪?你个北地人费尽心思学吴语,钻营太过当然有罪!”

霁瑶郡主趁着酒兴越发激动,拿起碗碟朝我脸上砸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你渴求的都是我不要的!”

她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固然是她出言不逊,但更多是我挡在脸前的双臂被瓷片划伤,血喷涌而出。

温热的血从我的手腕瞬间蔓延至手肘,接着染红襦裙。

我用最无奈可怜的表情望向太子,起身又跌落在地。

看着向我踉跄走来的太子,嘶哑着喊出声:

“求殿下,救救妾……”

其实手腕的伤是我自己狠心划的。

跪在霁瑶第一次砸的酒杯碎片上时,我俯身偷拿了一块藏在袖中。

然后就第一次见到了太子的狼狈。

他抱着我冲进太医院,又嫌值班太医人少,急召其余太医入宫。

“平时的机灵劲哪去了?”

他举起手想弹我的脑门,终是放下摸了摸我的头发。

“妾不傻。”

“现在不仅傻还嘴硬了?”

我深吸一口气,眼眶含泪。

“妾害怕。”

“人人知道殿下看重霁瑶郡主,妾不敢忤逆她,哪怕她要妾死……”

“你也甘愿赴死?”

太子的嗓音瞬间变得冷漠,周身散发出肃杀之气。

“看来孤平日还是太娇纵你了。”

他细细地抚过我被一层层包扎好的手臂,突然发力钳住我的肩膀。

“以至于你都忘了,自己的命只属于我。”

太子殿下第一次在我殿中睡下,睡前他酒劲像是又上来了。

一个劲让我说“有苏”,确保我清楚自己的命只属于他。

怎么会呢,我的命只属于阿姐。

而因为他,我现在只能在梦里见她。

我生在上元节,十五岁前没有正经过过生辰。

那天太阳刚落山老鸨就喊我去城里胭脂铺采买,说阿姐急用。

我不敢耽搁,匆匆前去。

看着一路上张灯结彩的装饰,华服出游的官家小姐们羡慕不已。

到了胭脂铺掌柜的却说今天要提早下班,我好说歹说总算求到了绛唇膏。

急忙出门打算去其他铺子凑齐香粉和黛眉粉,看见姐姐在一旁的茶楼等我。

“阿姐!”

我大喊着朝她奔去,刚想解释东西没买齐,就被她拉进了茶楼包厢。

我没来过这样贵气的地方,得刚开完苞的姑娘才能被老鸨带来。

可阿姐说今日是我生辰,从前她赚得不够。

但如今别家小姐有的,我也要有。

往常跟着醉花楼里的姑娘们蹭席时,像清炒虾仁、菠菜豆腐这些清淡又营养的从来都轮不上我。

可今天阿姐将它们点齐了。

“多吃些,今天知筝是小寿星!”

我涨红脸点着头,感激于自己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记得那天阿姐也是头一次那么敞开了吃,几碗长寿面下肚,桃花酿也喝光了四五盏。

我俩脸都喝得红扑扑的笑作一团。

“只有跟你喝酒我才会脸红,跟旁人永远绷着根弦儿提防着。”

阿姐躺在我怀里,拍拍我的脸说着醉话。

“那阿姐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会,知阮和知筝永远在一起。”

茶楼里的风铃被夜风吹响,窗外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将黑夜衬得恍若白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床清梦压星河。”

阿姐闭着眼,喃喃道。

“阿姐你醉了,这哪有河?”

“傻瓜,这只是阿姐喜欢的一句诗。”

阿姐轻轻笑着,伸出手搂住我。

“所以阿姐想带你去吴地呀,吴地满城都是江河。若是在吴地给你过生辰,那阿姐一定包一艘小船,咱们在船上喝酒吃饭,仰头能看见满天的孔明灯,低头能看见满河的花灯……”

那夜阿姐在安排着在吴地给我过生辰的计划中沉沉睡去。

我以为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醒来后我闻到了清炒虾仁的味道。

若不是珍儿在我身边激动地喊着“良娣醒了!”,我还真以为自己还在阿姐身边。

“厨房在做什么?”

“清炒虾仁、菠菜豆腐,都是良娣爱吃的!”

“太子爱吃什么?”

“酱鹿肉、红烧猪蹄、排骨焖卷子、猪肉炖血肠……”

珍儿越说声音越小。

“换成这里面的三五样。”

说完后我起身梳洗。

知道我醒了,太子一定会来。

我支开珍儿独自走进东宫花园,这里是太子下朝的必经之路。

宫女太监们三三两两凑在树下打扫,我躲在假山后竖起耳朵。

“虽然咱们良娣出身不行,但至少她是良娣,霁瑶郡主还没入宫呢架势到先拿起来了,以后也是难缠的主!”

“你没听福安他们说嘛,良娣被割伤手腕前,就已经唱了一下午的曲,真是把人往死里折腾……”

“亏还是个郡主一点体面不顾,不是都说吴地女子静雅贤淑、小家碧玉吗?”

突然宫人们议论的声音小了下去,原是太子和霁瑶郡主远远走来。

霁瑶怒气冲冲走在前面,太子慢慢跟随。

我听到争吵的声音,贴近假山竖起耳朵。

“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碗碟能有多锋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扔了把刀呢!”

“你可是为了她连夜惊动了太医院,难不成她还想让我去道歉吗?太子哥哥你可不能这么偏心!”

见太子没搭腔,霁瑶郡主想回身牵住他的手,却发现太子把手背在了身后。

“霁瑶,这事就算过了,之后别再提了。”

太子淡淡说完,看着霁瑶委屈的脸,终是抽出手抚向霁瑶的头。

谁知霁瑶郡主直接撇头躲开了。

“哥哥你还记得曾经的约定吗?”

“你曾发誓一生只爱我一个人,难道当了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忘记?”

“以前你能为了我不惜反抗我爹,现在只是为了一个傀儡就要斥责我吗?你变了,我爱的太子哥哥不是这样的!”

我仔细盯着太子的表情,他脸上的不耐烦还是慢慢转变为了愧疚。

“霁瑶,我没忘。”

太子牵过霁瑶郡主的手,顺势把她带进自己怀里。

“请你相信,我们从小的情分没有谁能抹去。”

我从假山后走回自己的偏殿。

从小的情分没有谁能抹去?

那若是霁瑶自己呢?

成年后的老友都能因发展不均而渐行渐远,更何况儿时青梅竹马的恋人。

太子向吴侯求娶遭拒的那一天,两人便注定形同陌路。

太子成为太子的那一天,两人便再回不到曾经。

我要做的,只是帮太子确认这一点。

太阳即将西沉时太子终于来偏殿看我,不出所料霁瑶郡主也跟着。

珍儿将我早上吩咐的菜一道道端上来。

霁瑶的脸色慢慢变了。

我殷勤地拿过小刀将酱鹿肉分块,挑最肥美的几块给她,再添上几片血肠。

“恭请霁瑶郡主尝鲜!”

霁瑶郡主接过后看向太子,此刻我正给太子斟酒。

太子像往常一样在我手上摸了一把,我娇俏地回看他。

目睹这一切的霁瑶郡主直接把筷子一甩:

“良娣怎吃得如此荤腥粗俗?本郡主实在难以下咽!”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郡主冤枉啊!这都是一等一的好菜,只是妾确实不知今日郡主也来,没备上吴地特色,确实是妾的不是。”

我一边说一边发抖,手中的酒壶一个拿不稳打翻了大半壶。

也顾不得衣裳湿不湿,直接跪地求饶。

“妾确实出身低微,郡主嫌弃妾粗俗妾无可辩驳,但妾的诚心和对郡主的重视还希望郡主明鉴!”

霁瑶郡主见我卑躬屈膝的样子,心情明显放松好转。

刚要动筷太子便低沉道:

“北地的饮食的确是与吴地不同,但绝不粗俗。”

说完端起酱鹿肉撕咬下一大块,盯着霁瑶郡主。

酱汁量大滴在太子嘴边,我忙拿出手绢仔细擦干净,又端起酒杯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一饮而尽。

“太子豪迈大气,实乃真男儿!”

周围的宫人们在我的眼神示意下集体称赞。

太子确实粗俗暴戾,但这哪是一个郡主能置喙嫌弃的?

霁瑶郡主的表情在尴尬与惊诧中反复横跳,最终羞愤地拂袖而去。

“太子,要不要妾找人去看看霁瑶郡主?”

我跪坐在太子身边边为他捶腿边轻声说。

他放下酒杯伸手一把把我捞到怀里。

“你每天就在想这些吗?”

我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我。

他轻叹了口气,将我抱得更紧。

“最近有什么想要的?算给你的补偿。”

他真是说得轻巧,欠我的他永远还不了。

“太子言重了,妾唯一所想就是呆在您身边。”

他听到后微微偏过头,似乎真在思考这事。

“吴侯还要在京呆半月,陪孤去京郊温泉小住吧,没旁人。”

我露出惊喜的表情,伸出手缠绕住他的脖子,主动迎合上去。

太子或许不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

调虎离山让他暂时远离京城。

若是没有霁瑶郡主三番五次地娇纵生事,太子也不会想躲个清净。

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霁瑶之间的差异与变化。

那彻底厌弃她便只是时间问题。

京郊温泉是皇家专属的度假胜地,加上之前太后一直在此休憩疗养,皇帝多次翻新扩建,不仅修葺得富丽堂皇,也储备了大量专长于护理的宫人侍女们。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太子的伴侣而不是奴婢陪他出行。

他白天带着我围猎,晚上与我一同坐在蒸汽温泉中看着漫天的烟花在山间绽放。

“第一次来,你可喜欢?”

“太子带妾来开眼,妾喜不自胜。”

我装出少女般地神情抬头看太子。

他倚在汉白玉做的池中麒麟上,伸长双腿闭上眼点点头。

我见状忙低头道一句“有苏”,然后转过身正对着他开唱。

身后的宫人们也非常乖觉,马上有四个助浴侍女下水围绕在太子四周为他推拿按摩。

蒸汽弥漫,歌声袅袅。

佳人相伴,好不快活。

我看着太子舒爽惬意的姿态,迷离中调笑众侍女的神情,心中暗爽。

就这般醉生梦死地快活下去吧!

如此才能不断走向死期却毫无察觉。

福安突然出现在浴场。

走下台阶不顾沾湿衣角也要在太子跟前耳语。

太子起身着急差点跌了一跤,两旁的侍女忙扶着出浴池,一路迁就着往外走的太子为他更衣并穿好斗篷。

我给了珍儿一个眼神,她忙拿来我的衣物。

太子急匆匆地走到浴场外,山间大风呼啸,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带斗篷的人。

“暄哥哥!我好想你啊你看到我来一定很惊喜吧!”

太子原地站定,飞速地看了一眼四周,比出“嘘”的手势。

“霁瑶,你无召前来太不妥了。赶紧回吧!”

霁瑶郡主却喊得更大声了。

“哥哥!我父亲确定了回吴的日子,我可是一得到消息就赶来找你了!”

“霁瑶!”

太子沉下了脸。

“出现在京郊温泉是需要事先跟朝廷汇报的。你深夜来此寻我,不合规矩。还望霁瑶郡主保重自身清誉,不要给你父亲和我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太子说完后,黑暗中突然出现两个侍卫,压着霁瑶郡主塞回马车上。

马蹄声渐远,太子一回身就看见了只穿着睡袍的我。

“冷不冷?”

我呆立着没动,眼含泪光。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没有跟她走。”

太子大步向前将我打横抱起,穿过浴场走进寝殿。

“你是孤的良娣,孤为何要跟她走?”

黑暗中我的笑容爬上嘴角。

吴地富饶,霁瑶郡主从小娇纵,太子又曾求娶她。

在她看来多年后的重逢该是太子激动不已、风风火火地再次求娶她。

然后自己顺利登上太子妃的位子。

可世上哪有不变的人啊。

她没看清眼前人其实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郎了。

以及如今他从质子变为太子,而吴侯入京是为了求得银两赈灾,身份地位早已不同。

而太子爱吴地,除了少时回忆外,爱的只是吴侬软语下的温柔与顺从。

并不爱吴地清淡的饮食和霁瑶郡主的任性。

或许他俩重逢时,对此完全没数。

但时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能让真相一一浮现。

最终以“顺其自然”、“渐行渐远”作托词。

可我没料到,霁瑶郡主非要整个“惊天动地。”

我和太子回宫后才发现霁瑶郡主闯了大祸。

她不愿在三日后跟随吴侯回吴地,竟然杀死了潇妃身边的大宫女想借此身份留在宫中。

可这本就是潇妃的一计。

潇妃母家出自楚地,楚侯和吴侯由于封地相邻常有摩擦,称其为宿敌也不为过。

如今楚侯的女儿也对太子妃之位虎视眈眈,对送上门来的霁瑶郡主自是不会手软。

霁瑶还算聪明,知道如今能劝说楚侯的只有太子,趁事情没闹到御前,在东宫正殿长跪不起。

“暄哥哥你一定要帮我!是那天我从京郊回来,一时昏了头,才被那个贱人骗的!”

太子叹了口气,伸手打算扶起她。

“再说了,我去京郊见你的事情被皇上知道,暄哥哥也会受罚的!她们就是这个意思,表面上是骗我,其实都是冲着暄哥哥来的呀!”

太子一愣,收回了手。

“知道了,瑶瑶回去好好睡一觉,孤来处理。”

太子说到做到,欠楚侯好大一份人情才没让这件事传到皇上耳中。

而楚侯的女儿之后偏偏嫁给了太子的同母兄弟晋王。

太子这一代只有他和晋王是皇后所出,其余三四个皇子的生母都在九嫔之下,尽管有个别从小由高位嫔妃抚养,也终究落下一截。

于是太子最大的对手,反倒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而我当年入东宫,承的便是晋王的情。

每月初五晋王都会秘密跟我在太平湖的画舫上见面议事。

因为这天是皇帝与太子议事的日子,太子要在养心殿呆一整日。

“谢晋王款待,恭送晋王!”

每次都是晋王先离开,我沿着湖边多逛一会再从御花园回东宫。

今日晋王刚掀起珠帘,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来。

“三弟好雅兴!可否进去再陪孤喝一杯?”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太子就推开晋王闯了进来。

我抬头。

剧烈摇晃的珠帘和玉石撞击的清脆声中是太子盛怒下的脸。

他握紧了腰间的银纸雕花手柄,我知道那是曾鞭笞了阿姐的鞭子。

霁瑶郡主也紧随其后,一脸得意。

“暄哥哥我早就说过,这个良娣有问题!”

画舫虽比一般游船稳当,但终究是在湖上。

我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也还是能感受到摇晃带来的眩晕。

一根攥紧的鞭子抵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

“什么意思?”

太子阴沉的眼里有冷冰冰的恨。

“还能是什么意思?很明显一切都是她搞得鬼啊!暄哥哥你不会觉得这种贱人还能自己承认吧!”

霁瑶郡主在太子身后笑得花枝乱颤。

“之前不会很会装可怜装温柔吗,现在怎么哑巴了?从太子带着你去京郊温泉之后,一切都不对劲了。你一边蛊惑他支开他,一边和晋王勾结陷害我和暄哥哥!”

“你不就是嫉妒我怕我成了太子妃弄你死吗?所以才和潇妃那个贱人合伙!这就说得通了,楚德郡主也突然反水嫁给了晋王!”

霁瑶郡主越骂越起劲,太子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毫无愧色地直视他的眼睛,沉默着。

“暄哥哥咱们上报御前吧!趁着现在人赃俱获,这是最好的……”

霁瑶郡主得意的音调被打断。

太子挥出一鞭将我身旁画舫中的花瓶打个粉碎。

我紧紧咬住嘴唇不出声,霁瑶郡主发出尖叫。

“诶!暄哥哥你生气前好歹也提醒一声呀,真是要吓死人了呀!”

霁瑶尖叫着向太子跑去,却生生扑空。

因为太子将我一把提起,走出了画舫。

将霁瑶郡主完全忽略。

我知道我马上要赢了,霁瑶郡主将是第一个炮灰。

据说太子拎着我走进东宫的时候气势汹汹,吓得周围的宫人们四处退散。

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暗室,那是他曾被天下所诟病的一大罪证。

太子曾幸阿姐于此,月余不出。

暗室里挂满了一整面墙的琵琶,早提前被宫人打扫得焕然一新,完全不见一丝尘封的痕迹。

太子把我扔到一顶怪异的轿子里,里面锦围绣幕、软垫靠枕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