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陵公冶寒 第25章

牛行街在上京的最东面,是上京房租最便宜的地段,住在这里的大都是些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街尾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屋子只有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卧房。

院子也不大,七步到头。

七步,是温陵一步步测量出来的,她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时辰了。

牛行街房租最便宜,但离御街也最远。

户部早就放衙了,华容修到现在都没回来。这通勤时间让温陵想起了自己以前当社畜的日子。

直到夕阳将这小院染成一片橙红,华容修才回来。

温陵坐在院子草棚下的竹椅上,听见他推门的声响,抬眼望去。

华容修穿着一身青色官服,一手捏着一卷纸,一手拎着一袋吃食,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温陵。

直接找到人家家里,可能是吓到他了,温陵心想。

但是没办法,他现在的身份也不方便直接在宫里召见他。

“华先生可算是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要不给他配辆马车吧,她又想。

华容修忙整整衣衫,过来行礼。

他太瘦了,跟个会走路的竹竿一样。

温陵站起来抬手制止:“先生不必多礼,冒昧造访,实属无奈,望先生见谅。”

华容修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草棚下的桌子上,双手交握站好,颔首道,“娘娘言重了,娘娘突然造访可是为了询问囤粮一事的进展?”

温陵道:“不是,囤粮和投资经商的事,下面的人已经汇报得很详细了,先生果然是大才,做的很好。”

这些时日她让华容修经手的钱财不少,但他自己还住在这样的地方,连个书童都没有。

“我今日来找先生是为了别的事,”温陵面带微笑看着华容修,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我记得上一次,先生说你父亲拜相时曾留下一些东西......”

华容修神色微变,解释道:“娘娘,那些其实——”

“先生不用紧张,我不是要追究,别说是像先生这样家学渊源,父亲又曾经官居端揆的人,就是一般的京官哪个在宫中没点门路,暗地里的不说,像进奏院这种明面上的不都是地方官安插在内城的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穿过来的这几个月,温陵为了保命,将大乾的官僚体制研究了个底儿掉。

看到华容修脸上的紧张消弭,她才继续道:“不过,前几日陛下立储的敕令被中书省驳回的事情,先生可曾听说?”

华容修如实道:“略有耳闻。”

温陵想,她果然没有猜错,他父亲既然是上一任同平章事,那中书省就一定有他的人。

她手中的扇子敲着手心,缓缓踱步,“上一次我已经跟先生交过底了,言思必须要被立为储君,你父亲去世后,中书省一直没有任新的同平章事,中书令的位置也一直悬空,如今的中书省就是中书侍郎刘衡说了算,所以我和陛下想了一个办法,希望能得到先生的帮助。”

她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华容修,等他回答。

华容修只抬眸望她一眼,便拱手垂眸道:“凡臣所能,必倾力为之。”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人一样,端谨,沉稳。

温陵满意道:“华先生,让你做一个户部小官实在是屈才了,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会说话......”

华容修闻言抬头,一脸茫然。

几日后。

垂拱殿上,百官林立,一片死寂。

今天一大早上朝,皇帝就捡了一本密章劈头盖脸地朝中书舍人刘衡砸了过去。

密章是新任户部巡官华容修所奏,告其贪污公款,作风不正。

公冶寒站在御台上叉着腰,一双盛满了杀意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这群饱读圣贤书的叛徒,恨不得将他们全杀了解气。

刘衡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陛下,微臣为官十余载,向来是两袖清风,从没有贪污过一分一毫,酬神宴所费资财虽然确实是售卖纸品得来,但这......向来都是朝中惯例啊!”

中书省权力虽大,但却是清水衙门,平日没有什么油水,部门团建的钱都是员工自己掏或者将公家多余的宣纸废纸收集起来,卖来的钱存起来打牙祭。

刑部尚书华尧佐也出来求情:“陛下,刘大人任中书侍郎多年,每日为国事殚精竭虑,宵衣旰食,若只是因为这百余两银子就革职查办恐寒了人心啊。”

其实大家都知道皇帝并不是因为刘衡贪了公家的一点废纸钱,而是因为前几日刘衡驳回了皇帝册封太子的敕令。

也知道皇帝不是因为刘衡驳回了敕令,而是因为中书省早就被平王收入囊中了。

更知道皇帝不是因为中书省倒向了平王,而是因为如果顺利立储,陇右军就会彻底脱离平王党。

今日刘衡若是被革职,皇帝的人补上了中书侍郎的缺,公冶言思被立为储君,陇右军会变成太子党,以后朝中会彻底三足鼎立。

说是三足,可公冶言思尚且年幼,这太子党其实就是为保皇党服务的。

华尧佐一出头,其他官员立刻有帮腔的,因为华尧佐也是平王党。

而平王站在队伍中间,脸上毫无波澜。

公冶寒在御台上来回踱步,一个个点名:“刑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好好好,朕很高兴看到你们团结一气。”

狼狈为奸,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如果是平时,他还会跟这些人打打嘴官司,就算自己说不过这一群腐儒,也要据理力争一番。

但今天他不需要浪费这个口舌了。

今天,他有意大利炮!

他冲身边的司礼太监说道:“给朕宣华容修!”

太监拖着长音高声喊道:“宣华容修觐见~”

随着太监的尾音落下,垂拱殿的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人。

青色官服只是九品,本是不能上殿的。

但在场的官员不少都认得他,就算不认得他,也至少认识他的父亲。

华容修上这本密章并没有跟华尧佐打过招呼,入朝觐见也没有告诉他。此刻突然出现,华尧佐已被气成了猪肝脸。

只见华容修步态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衣摆一振,跪下来行礼。

公冶寒道:“华卿平身,刚才你在殿外,中书舍人和众位大人说的话可听见了?”

华容修起身淡淡道:“微臣听见了。”

公冶寒回到龙椅上坐坐板正,一脸“那剩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的期待,说道:“既然听见了,那就开始吧。”

华容修一晃神,这满脸恨不能立刻把包袱甩给别人的期待表情,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华容修两手交握,宽大的衣袖便将手盖住。

他向地上还跪着的刘衡问道:“刘舍人刚才说这是朝中惯例,既然是惯例,那就说明不是律例,对么?”

刘衡反驳道:“虽不是律例,但历届官员都是如此,更不止是中书省,三省六部,哪个衙门不是这样?”

言外之意,大家都这样,你凭什么就罚我一个?

“哦?”华容修佯装无知,“末官过去几年不曾入朝,不知朝中的规矩,还请刘大人告知一下,具体还有哪个衙门,又是如何贪污公款的?”

刘衡:“这、这......”

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不止他知道,大家都知道,甚至皇帝自己也知道。

管马政的可以卖马粪,管道观的可以吃香钱,这些不被朝廷管束的灰色收入最后都进了各衙门的小金库。

可是他能说吗?!

这种大家心知肚明,约定俗成的事情暗地里可以做,但怎么能拿到明面上说呢?

就算他为了给自己解围说出来了,那就等于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他现在离中书令就差一步之遥,就差一步他就可以成为大乾的下一个宰相,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人都得罪呢?

殿中已经有人在干咳了,这干咳就是在提醒他:你自己倒霉别拉大家下水。

刘衡急得一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就是说不出话来。

华容修又道:“既然刘舍人说不出来,那就是凭空捏造,诬陷同僚,罪加一等。”

“你......”刘衡欲辩无辞。

华容修又对华尧佐说道:“华尚书方才说,刘舍人贪污的只是百余两银子,真是好大的口气,你可知这百余两银子够四口之家数年吃喝么?华尚书家里有宅有地,入朝多年,恐怕早就忘了百姓疾苦,竟然可以说出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华尧佐没想到这些年他这么打压这个侄子,压着他在庶常馆待选,却还能找到门路投靠到皇帝跟前。

“陛下,臣只是说革职查办的处罚未免太重了些,”华尧佐用余光瞥了一眼华容修,“请华巡官不要断章取义。”

公冶寒截住欲开口反驳的华容修,道:“平王,这事儿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刘衡立刻向平王投去求救的目光。

皇帝虽然不会听平王的,但是六部中有不少人会听平王的。只要平王开口,皇帝就不会违背众意。

公冶风往大殿中间站了一步,回答道:“陛下,臣也认为革职的处罚未免太重了些,不如改为加倍罚俸更加合适。”

中书舍人对公冶风控制朝政至关重要,这枚棋子他不能轻易舍弃。

华容修道:“陛下,平王殿下和华尚书的话,微臣不敢苟同,不如陛下问问刑部尚书,按照我朝律例,贪污百余两是何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