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安,沈清儿你们不是人!”
“我父亲保家卫国,忠贞不渝,乃燕朝不二之臣!”
“而今他战死沙场,却被你冠以通敌叛国之罪!处我沈家满门抄斩之刑!”
“我沈家冤屈,他日定会得到平反!”
“也终有一日,你燕怀安的狼子野心会被公之于众!”
沈芷衣一裘血衣跪于苍茫雪地,她浑身上下插满了箭矢,眸中满是悲切。
十年前,卫国侯手握重兵,而燕怀安彼时还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小皇子。
为了得到卫国侯的支持,他在一次宫宴上和沈芷衣的庶妹联合设计,得到了沈芷衣。
而今,十年过去。
卫国侯为了守护燕国安危,满门皆战死于沙场,却被燕怀安冠以卖国之名。
而她,堂堂一国之后,而今面对敌军来袭,燕怀安却要她已身守城!
沈芷衣知道,一切只因燕怀安皇位已稳,实权已拿,不再需要她沈家的庇护。
遂——兔死狗烹!
沈芷衣而今剩下的唯一价值,便是她姓沈!
此时,燕怀安微曲下身,在沈芷衣的耳边道:
“卫国侯新亡,你若不好好表现,朕便让人肢解了他的尸首,把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一根根拆下来,拿去喂狗,让他死都不得超生。”
沈芷衣有耳疾,听力十分不好。
然燕帝贴着她耳朵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凿在她的心上,宛如魔音鬼咒,让她寒冷彻骨。
沈芷衣代父出征,与诸侯群雄征战,不为守护大燕疆土,只为守护她父亲的一具全尸。
她从一个侯门嫡女沦落到在生死场上舔血徘徊。
她想,如果她战死也就好了,她便可以解脱。
可越是这样无所畏惧,她便越是在修罗场上顽强地活了下来。
大燕没能坚持多久,就溃败至都城。
那些领兵的武将,逃的逃,叛敌的叛敌。
燕帝命沈芷衣守城,以给燕帝和清儿争取逃跑的时间。
燕帝把卫国侯的坟墓重新挖掘开,把那副安息的尸骨又启了出来,沈芷衣看见父亲的尸骨时,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那是一种下了地狱也死不瞑目想要爬出来饮血啖肉的滔天怨恨。
燕帝给尸骨套上一副盔甲,镇于第二道城门之下。
而他要让沈芷衣去镇守第一道城门。
倘若第一道城门得破,那她父亲的骸骨便会被千军万马所践踏。
这十年里,沈芷衣活得猪狗不如,父亲的遗骨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绊!
她望着那森森白骨,双目猩红,立下誓言:“燕怀安,沈清儿,我沈芷衣就算做了鬼,也要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们!我会时刻告知自己,就算到了地底下,也万不能饮那孟婆汤!倘若有来世,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战火纷纷,沈芷衣耳朵里听不见那些荡气回肠的杀喊声,只回荡着低沉似叹息一般的嘶鸣。
她浑身浴血,敌军一波又一波地进攻。
沈芷衣满目的血色。
她身上被箭矢穿入了皮肉,也丝毫不觉得疼痛。
到最后,她就像一樽被血染红的雕塑,以自己血肉之躯镇守城门,岿然不动。
下雪了,她浑浊的视线里一片白与红的交织,鼻子里冰冷的血腥气充斥着,耳中却总算回归到一片宁静。
终于可以死了。
原来这是一件如此轻松的事。
敌方三军血洗城门,罢后才发现城门下矗立的那个发丝凌乱、一动不动的居然是个女将军。
大燕果然是无可救药,居然让一个女人来抵挡敌方的千军万马!
只是不知她到底死是没死,一直睁着双眼,纹丝不动,浑身都是刀伤剑痕,还插着几支箭矢,脚下被她砍杀的敌军堆成了小山。
敌军一步步围上来,没有轻举妄动。
而是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来,一道修长瘦削的身影缓缓走出,踩着天空落下被染红的雪,每一步仿佛都带着冰冷嗜杀的气势,将灰冷的天和满地的血恰到好处地融合衔接起来。
沈芷衣依稀见得,入眼的是一双踩着血流成河的黑色长靴。
可她连抬头定神的力气都没有,看不见他的脸。
她只能勉强坚挺着没有倒下,而那个人却似与她相熟一般,片刻后便转身背对着她缓缓弯下身躯,迫人的气势犹在,却把她背了起来,离开这片尸骨累累的修罗战场。
“我爹……”
沈芷衣后面的话都被血污堵在了喉间,张口便是血污溢出嘴角,淌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爹还在第二道城门下,她失守了,她爹怎么办?
良久,他才回了她一句话:“你别睡。”
那是一种让她万分安定的气息,仿佛阔别已久,她突然感到莫名的酸涩与委屈,想哭。
她给不了任何回答,身体一直在痉挛,淌血。
他背着她一直往前走。
冰冷的空气让沈芷衣短暂地清醒了片刻。
她依然看不清他的脸,趴在他的肩背上,只看得见他墨发袭着肩上冰冷的盔甲,她染血的手指不慎碰到,却意外的柔软。
一路走,地上便一路滴淌着沈芷衣的鲜血。
前头是一片广阔的被冰冻住的湖,湖面平整宁静,细细的听,有风吹拂过冰棱的声音。
他一步一步,踩着血印子,走在那冰湖上面。
她轻声问他:“你是谁?”
他回答说:“我是安阳王。”
“安阳王啊。”沈芷衣轻声呓念着,歪着头,贴着他的肩,静悄悄地哭了,“能不能求你……好好安葬我爹……”
她最终没能等到他的回答,任他前路茫茫,她沉睡在他的肩背上,再无声无息。
不知是梦还是真实,回光返照间,沈芷衣仿佛看见他脚下踩过的湖面冰层出现了一道道晶透的裂痕。
裂痕越来越多,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随时都能迸裂开来。
沈芷衣一惊,出声想提醒他,可是她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只见他脚下一沉,继而便是无数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灌来,让她感到无比压抑和窒息。那种浸到骨子里的寒意笼罩着她。
她明知自己已经没救了,死了丝毫不觉得可惜,可是同她一起掉下来的还有那个背着她走的男人。
沈芷衣下意识地一蹬腿,努力朝水中那人靠近!
却在这一蹬腿之际,仿佛得到了新鲜的空气一般,长抽一口气,登时睁开双眼,清醒过来!
第002章救命恩人有点眼熟
她没有沉入湖底,而是躺在一片草地上。
山林间飞鸟乍起,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沈芷衣一阵紧张,便见一粉衣少女捧着水跌跌撞撞的朝自己跑来,一边跑一边说,“小姐,你醒了?快喝点水,我们得赶紧跑,楚氏派来的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沈芷衣一阵错愕,看着眼前十来岁的贴身丫头沉香,以及自己细皮嫩肉的手。
沈芷衣反应过来,总算老天没有亏待她,竟然让她重生了!
下一秒,她拉起沉香,拔腿就往前跑!
两人一跑,身后便立马有了动静,登时从山林里窜出一群人,紧接着追了上来,瞟眼一看,个个三大五粗、黑布麻衣,手里拎的东西一晃一晃的。
沉香尖叫起来,他们手里拎的,可不就是刀么!
很快两人就被这群人给追上。
关键时候沉香十分勇敢,连忙把沈芷衣护在身后,颤声道:“小姐你快跑!奴婢拖住他们!”
沈芷衣见她抖得跟筛子似的,还要逞强保护自己,冰冷的心涌起一丝暖意。
结果……
一把长刀横空落下,沉香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沈芷衣倒是镇定,冷眼睨着这群莽汉。
他们身上全部带着煞气,拿刀的手法熟练,看着像是一伙土匪。
但上辈子没发生过这一遭,沈芷衣一时也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不是楚氏派来的。
见沈芷衣不卑不亢,莽汉们对视了一眼,看向沈芷衣的眼神多了一丝玩味,冷声道,“你若乖乖配合,爷几个还能给你留个全尸,你若不乖乖配合……”
说着,其中两个强盗便拿着绳子上前,试图把沈芷衣绑起来。
不料!
沈芷衣突然抓着麻绳反手套在了强盗手上,一把夺去了他手里的刀!
另一个莽汉见状,立刻举刀要制住沈芷衣,结果被她先发制人,反砍了他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强盗有些吃惊。
沈芷衣眯了眯眼,把他们吃惊的表情尽收眼底,冷声问,“这般吃惊做什么?难道你们事先了解过我,认定我是个弱智女流?说!是不是楚氏雇的你们?”
沈芷衣的话音一落,便有一袭紧蹙的马蹄声从不远处奔来!
强盗头目面色变了变,径直低沉道:“杀了她回去交差!”
几个强盗齐齐逼上,沈芷衣手腕有力,勘勘守住,又一刀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身体,热血洒了一身,一脸慵懒的说:“谁还没杀过几个人啊。”
前世她到底杀过多少人,连她自己都数不过来。
那股弥漫的血腥气并不使她害怕,她只觉得非常熟悉。
长刀从肉体里抽出之际,带起血花四溅。
与此同时,闻得“咻咻”几声,一支支利剑从马蹄声响起的方向射来。
这伙强盗们再顾不上取沈芷衣的性命,连忙提刀抵挡利箭。
正是这一空当,使得那一队飞骑迅速逼近。
沈芷衣抬眼去看,见那些人穿着盔甲,个个都十分沉稳干练。
他们跨下马来,当即与这一伙强盗缠斗起来。
强盗是忌惮官兵的,慌忙调头就欲往山里逃。
那些士兵立刻包抄上去,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这会子,倒无人来理会沈芷衣和晕倒在地的沉香了。
沈芷衣手里的刀不敢放下,衣襟袖摆上如一朵朵迎冬绽开的红梅,陡添一抹艳色。
她一眼便看见带领着这队士兵跑马而来的领头人物。
那人未穿盔甲,而是着一袭墨青色深衣,衬得身量十分修长挺拔。
他抽出的刀剑泛着寒光,将那些强盗逼到死路不得不奋起反抗,而冲上前的强盗皆不是他的对手。
他踩着满地鲜血,如入无人之境。
沈芷衣见得他转身之际的一道轮廓,有些瘦削,却十分有力量。
那双眉眼冷冽非凡,似沉有寒星,又似不容一物的万年枯潭,沈芷衣觉得……很眼熟。
他冷淡的眼神落在沈芷衣握着刀的手以及染红的襟袖上,只轻轻顿了顿,便不再理会。
沈芷衣没有被他杀人如麻的样子给吓到,反而莫名其妙地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血热。
这腐朽的大燕即将迎来乱世纷争,踩着累累白骨走上巅峰的,不是杀人狂魔,而是叫英雄。
而他,符合在乱世里生存的法则。
他们是官兵,官兵剿匪,天经地义,接下来也就没沈芷衣什么事了。
沈芷衣不给他们添乱子,也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遂趁着旁边有一匹他刚刚骑来的空马,赶紧拖起晕掉的沉香朝那空马走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沉香放在了马鞍上。
她自己则轻而易举地翻身上马,熟稔地握手挽住马缰。
沈芷衣调头欲走,但想了想觉得人家辛苦救了她一命,她不知感恩,还骑走了人家的马,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好歹也该和他说一声?
思及此,沈芷衣回过头去,看见他背影沉敛,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冷厉,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沈芷衣不知该怎么叫他,心思一动,竟朝他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
前世征战沙场,早已抛去了男女之嫌的那一套规矩。
后来沈芷衣想起,在外奔波的那一段短暂时光,和在大燕宫里的煎熬比起来,是简单而充实的。
那时将士们打马穿街,遇到楼上有姑娘倚楼观看,沈芷衣总能听见身边的傲家军对人姑娘吹口哨。
她也就学会了这样跟人打招呼。
只是这口哨声一落,好似反响不太对啊。
那男人杀掉了手边的一个强盗,才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
不仅他如此,树林里的其他身穿盔甲的士兵也都静了下来,齐齐朝她看过来,神色各异。
他看见沈芷衣骑在了他的马上,手挽马缰的动作颇为熟稔,尤其是那声口哨,让他的表情有点古怪。
沈芷衣顿时感觉有些不妙,她寡不敌众,还是快走为妙。
于是乎打马就撒开马蹄儿往前狂奔,并道:“这位兄台,借你马一用,有缘再见必有重谢!”
沈芷衣草草回头再看他一眼,见他没有要追上来的样子,他身边的士兵也都没追来,那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她不由暗暗舒了一口气。
哪知才跑一小段距离,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沈芷衣又不识路,沉香还晕着就更别指望她了,正左右摇摆时,身后那人传来一道枯井无波的声音:“往左。”
沈芷衣也不知怎么的就信任了他的话,下意识驱马往左一路狂奔。
等她的马蹄声渐远,人影也在树林间消失不见,这片尸横遍布的林子里有种诡异的安静。
片刻,那队士兵回过神,或掩饰或憋着笑地轻咳,若无其事地收拾残局。
实在是憋不住了,其中一个便开口道:“将军,那小姐方才是在对您吹口哨吗?”
他站在一棵树边,低头看着面前一具强盗的尸体,随口说道:“你们也听到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第003章好妹妹,你怕什么?
“可不就是么,我们全都听到了!她这是……在调戏您?”
说着,一群人就有些兴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开起了玩笑来。
毕竟很难遇到这种机会可以嘲笑他们头儿的,于是一个个都不地道地笑了起来。
他侧目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这群人才有所收敛。
眼下他脚边的这个强盗身中刀伤,不是他带来的人所为。
再想想沈芷衣手里始终握着一把长刀,袖摆和衣襟上都是血色,也不难猜测。
她不仅学会骑马,现在还学会杀人了?
沈芷衣明明还是个连身子骨都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姑娘,但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她此刻竟能一边驱使快马,一边驮着阿梨防止被抛下马背,然后打起精神一跑几十里,终于到了徽州城内。
半路上阿梨就给颠醒了,七晕八素的。
沈芷衣身上血污太过显眼,一进城就被拦了下来。
幸好守城的将领识得她,主动把她护送回镇北侯府。
想来也是,这徽州上上下下的兵,全是她爹的。
沈家历代都是将门,不如世家那般规矩严谨,偶尔镇北侯会带一些武将到家里来做客,一来二去就得以见过沈芷衣这位侯府嫡女也不奇怪。
沈芷衣抬脚跨进那朱门漆槛时,闻讯从内院出来的楚氏和琬儿,匆匆一至前院,正好看见沈芷衣不紧不慢、步态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那一身血衣,衬得那肤色白皙,眼神枯寂无波,直勾勾地盯在琬儿的身上,让琬儿瞬时面色发白,直往楚氏身后躲。
楚氏见到这样形容的沈芷衣,亦是一脸惊骇之色。
可只需一眼,沈芷衣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对面站着的就是琬儿呢。
她如今还是少女时便楚楚动人,后来进了大魏皇宫,更是妩媚多姿。
她的这副皮囊之下,保藏着怎样一颗祸心,沈芷衣怎么能够忘呢。
沈芷衣觉得这冬日里十分素寒,却偏偏骨子里的血,怒昂沸腾。
沈芷衣深吁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掸了掸衣角,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道:“我又不是鬼,婉儿妹妹不用怕。”
琬儿小心翼翼道:“姐姐身上好多血……”
“这是别人的血。”
楚氏这才开口勉力笑问:“晚儿不是在寺里养病么,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
“病养好了,自然就回来了。”沈芷衣也不急着与楚氏摊牌。
她一边命人把阿梨带回院里去安顿,一边请送她回来的将领进堂喝茶,将领道了一声不用,又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离开了。
镇北侯来信说这两日就会回来,这个时候沈芷衣也回来了,楚氏也无可奈何,只能先叫人小心伺候着。
母女俩一直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