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通关河畔,积翠沿岸,我颤手为阿耶整理遗容。

他***斑斓,淤青暗紫,我久跪三叩头,泪水晶莹了蔓枝的野草,五内险裂,大恸欲绝。

而我身后。

正有两名男子抵死拼缠。

刚才射出的冷箭,可不就来自他们其中一个吗?

越人古俗,双亲逝去,灵堂守礼需跪满整个时辰。是以即便耳后刀风阵阵,杀气然然,我依跪地如松,默泪无声。

那两名男子,一戎一汉;一魁梧威猛,一匀停偏瘦;一肤色黝黑,一白皙如雪;一弯刀一银剑,来往格挡间,尽是旗鼓相当,生死之搏。

眼看着汉装的那个要落下风。

时辰一到。

我就近翻滚,捡落在地上的一柄配刀,撑着踉跄站起身形。

腕上嘀哒哒落着鲜血,濡湿赤足,我红了眼,直勾勾只盯着戎人腰间挎着的那柄弯弓,害死我阿耶的人,就是他!

一时国仇家恨涌上心头,即使从不懂武功,还是拼着直觉大喝一声,将刀笔直抽刺而去。

那刀正中胸口。

戎人面色愕然。

我却不给他反击的时间,毫不犹豫,将刀抽出,又掼进他的心脏,眼看他倒于血泊,我才茫茫然松手。

万籁俱寂,东风惨烈。

我缓缓转身,一步一个血色足印,满面寒霜肃然,如修罗观音,漆发拂面,亦看呆了一旁的汉人。

在他的惊呼声中,我眼皮一点点重下去,栽倒在前。

只是隐隐间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唯有一双手将我安抚,我看见他远山的眉,细削的骨,还有襟前,绣纳银银的一个『盛』字。

那个字,让我无比心安。

半日悲苦,心如枯木,在此逢春。

恍惚中,他似打横要将我抱起,勉强抓住他的肩膀,我指指地上,吐出一个『爹』字,又哽出下一个字:『埋』。

然后就此合眼,彻底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甫一睁眼,便对上了大片雪花花似的腹肌,骨相流利,男色惑人,在隐忍闷哼里,人鱼线上滚出汗珠。

他竟正对着我脱衣上药!

一时,闭眼可惜,睁眼羞然,我看的头晕眼花,耳红颊霞。

他垂眸在剜胸腹腐肉,闻声抬眼对过来,是异瞳,一青一黑,面旁上溅了星点血渍,更显神俊异常。

笑吟吟地看我:「哟,你醒了?来,吃!」

来吃,吃什么?

我循视线望过去,这一下七魂丢了三魄,后背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摆在地上,蠕动的,是满满当当长虫蛛蝎。

而我面前的俊郎君,正撑溜起一条蛇尾,干净利落在蛇头开了缝子,挤出血线大口喝个痛快。

齿隙染溢艳红。

他看我抚胃干呕,满脸不解:「怎么不吃?亏得我喂了你三天蛇胆活蝎,补血解毒,你才醒的这样快。」

我忍住腔里的翻涌,稍往后挪了挪。

「……谢谢,你人还怪好的。」

许是气竭血尽,心损神劳,我在猎洞足足躺了半月有余。

徊风日夜守在我的身边,前些日子,他照常猎鼠捕蛙,杀蛇饮血,我每喝便吐,吐了再饮,忍的一张小脸消损憔悴,浑无二两肉。

后来,我神色好些,便撑着洞壁,拿枝干在地上临摹,教他采摘野桃,去肉脱核,煮化熬汁;抑或斫柳去皮,熬炼成浆。

「柳树如此炮制,亦能达到消热化脓之效。」

「你怎么这样麻烦?蛇胆活蝎不行吗,谁家大丈夫效妇人行,摆弄锅纱……行行行,别这样看我,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山南那边的红果儿,你确定能吃?我一会摘来给你……对了,洞中凉,别再玩灭了火,当心湿气加重,你更起不来身。」

「知道了,徊大人。」

我冲他勾唇黠笑,冷不丁四目相对,他微红了脸,转过身去,同手同脚地走了。

山上桃源,山下地狱。

仿佛大梦一场,我不敢再回味那日的惨烈,只袖手埋头为他缝制一件护膝。

往日他虽不说,但从行动举止间,也能推测一二,他腿有旧伤。贴近膝弯那侧,我择过兔子毛细细为他添了一层绒。

这样早春穿来,应该会舒服许多。

徊风到底没同我谈过他的来历,但某日,他换衣缠绕绷带时,我在他血衣上,又见了那方小小的银色绣字——『盛』。

心中有所猜测,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对这个守护关内百姓两年有余的将军,我下意识地交付全部信任。

积翠山上常年有猎人茅洞。

地形险峻,马匹难越,非本地人不可知。

霍源能活下来的乡民,几乎全都逃在了山上,吃山喝水,自足丰衣,一时竟安。

偶有新来的,大家便聚在一起,听他讲关于外面的消息:

「十三城已失,蛮人入主!皇帝偏安东南,豪强割据凉州。戎蛮六王子领兵烧了霍源,家不再家,国已不国!」

「嗬!哪里又冒出来个六王子,当时和盛将军掉下悬崖的,又是哪个?」

「谁知道,不过我听人说,新派来的这个王子残忍尤甚,屠城杀降、烧成奸掠,他竟无有不做的。」

难民围在一块唏嘘有加,怀揣着对家园毁灭的愤恨,和前途无安的悲凉。

篝火照动着徊风的面庞,有愁绪爬上巍峨远山眉,一浪又一浪,苍白荒芜了他的眼,不知边际,没有尽头。

是了。

若我们这些百姓都悲伤至此,一个自发站出来守国爱家的将军,内心又该盛着多少苦难呢?

我不由得握上他的手。

下意识想哭,只是忍着,缓缓道:「乱世中能活下来便已是莫大的幸运。大丈夫有为之身,何不先保全自己,以待良机。总有鸢飞戾天、救世济民的那日。」

闻言,他似有所痴悟。

于口中复述咀嚼两遍,也回握住我的手。

郑重道:「我省得的。」

近来,徊风常朝露出门,晚霞而归,回来时,持一截树枝在地上勾勾涂涂,粗略一看,竟是关中山脉图略。

我只当他要勘察地形,以待日后。

是以并不去打扰。

直到某日见他眉锁苦恼,对两条河道的走向犹疑不决,于是凑近几分,也捡起一脉枯枝,在地上描摹指出:

「唔,这不是奚河古道吗?约莫已废了三百年有余罢,是前朝皇帝开渠所修的,据说当日竟挖开了秦岭山脉。所言若为真的话,大抵废道就在这片吧。」

他眸里燃起星星火焰。

激动到哑了声嗓:「杏儿,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知不知道,挖开此山代表着什么?若真有这条古道,蛮人入主也好,东南反击也罢,均可省一半功夫。来去无踪,神鬼不觉,对战略有多重要!」

我细细从脑海厘清,被他感染的肃然。

点点头:「是真的。前朝《关中山脉博物志》和《水经新注》都有相关描载。只是随着先皇文字狱的清洗,这些书都被搜罗焚烧了。我阿耶卖艺讨生时,曾救过一白发老儒。临死前,他托我父女将此书珍藏,我看过许多遍,不会记错。」

那晚,他央缠着我同他讲了一宿。

天熹微时,我已困得撑不住,靠在他的肩头酣然入睡。

唯余他喑哑的声色响起:

「杏娘,杏娘,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多少惊艳,留予我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