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盈睡前喝了一杯牛奶,躺到床上才发现父亲送给她的那块玉佩还在枕头底下。夏盈轻轻摩挲了几下,又把它放在枕下,总觉得这样父亲就好像仍在守护她。

她又做梦了。

梦境里的她在和温庭争吵。

“所以你让她睡在我房间?”她气得要命,洁癖让她想要呕吐,他居然把跟他有染的女人带回来,是怎样的有恃无恐卑劣下流。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温庭还未讲完的话被夏盈打断。

她嘲讽轻蔑地说:“我不管你跟她是什么关系,毕竟她和你演了几个月的戏,剧组夫妻听说也很常见。我无法容忍的是,你要和她睡就带回自己房间,让她在我房里是怎么回事?令人作呕!还让她动我的东西?她拿的那个发夹是贺咏伦送我的礼物,我完全可以送她去警局!”

“夏盈,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和郭依妮没有任何关系,更没有邀请她,我只是在自己房间休息。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房间,甚至拿你的发夹,我一无所知。你要报警的话我不反对。”

夏盈看见温庭压抑又痛苦的神情,他的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可那个在怒火中的自己完全视而不见。

“报警之后被人嘲笑丢脸的还是我。”她冷笑,“上星期刚公开了我们结婚的消息,现下让一个女演员登堂入室,任谁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温庭,你是吃定了我怕丢脸而在这里有恃无恐,还假惺惺说什么随便我报警?”

“你……”温庭想要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他脸上的病态。

她嫌恶地看着他:“你让我觉得肮脏,因为《沧澜》的关系我们现在不能离婚,最迟明年,这桩荒唐的婚姻就能结束。”

她转身欲走,却在下一刻被他紧紧抓住了手腕,他修长的手指扣着她手腕,指尖灼热,这种碰触却让她避之不及。

她想要甩脱他,奈何他力气大过她。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警告你,你的合约还握在我手里,我可以让你再也无法演戏!温庭,你只是温家的弃子,除了你现在拥有的那些虚幻名气,你什么都没有,随时都可能变得一无所有!”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戏子?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你一点都不相信我是不是?即使我说了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婚姻的事,你还是认定我有罪。”他神情虚弱,终是放开了她。

在她欲走出房间的那一瞬,她又听到他喑哑的声音:“也许你该去问问贺咏伦,郭依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你太相信这个人,万一被他骗了……”

他还未说完,她已走到他面前,蓦地一巴掌掴到他脸上。

“温庭,我和咏伦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至少他从不在背后说人。别用你龌龊的心思揣测我和咏伦,只要那张结婚证还有法律效力,无论这个婚姻有多可笑,我都不会做出像你一样的事。你自己不检点,别把什么人都看成跟你一样!”

温庭定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夏盈难以忘记,那是一种伤到极点隐忍哀切的绝望眼神。

夏盈在深度的梦境里挣扎,她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梦,想要拼命醒过来。但如同沉重的枷锁压抑束缚,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她快喘不过气。

她又看到了郭依妮依偎在贺咏伦怀里的画面,郭依妮笑得娇俏得意:“你还不感谢我吗?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下夏盈恨死温庭了,对你是不是大大的助益?”

贺咏伦英俊冷漠的脸盯视着这个女人,夏盈看到他在郭依妮柔软纤细的腰肢上掐了一下,还以为要亲昵爱抚,然而瞬间贺咏伦揪住了郭依妮的长发,扳直她的脸,揪得她的俏脸变形痛呼。

男人低沉的声音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跑来夏家干什么。郭依妮,你居然还敢偷我送她的东西?”

“咏伦,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吧,啊!”郭依妮被男人揪痛,发出惊慌的声音。

夏盈在惊慌里挣扎醒来,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她仍旧在床上,听得到自己急促惊恐的呼吸。

又是一个梦!仍然极度诡异、极度逼真,逼真得宛若真的发生过。

夏盈浑身发抖,背后亦是一股凉意。

她急速地拧开灯,让橘色的灯光充斥室内,才稍稍减轻了对梦境的恐惧。

她喘息着,大脑不受控制地飞速思考。

那是在怎样情况下发生的事呢,是温庭演了《日暮晚风晓》吗?但现在她已经拒绝贺咏伦的提议,温庭不会出演《日暮晚风晓》了。他不演《日暮晚风晓》就不会认识郭依妮,郭依妮也不可能介入到他们的生活。

想到这一点,夏盈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还有那个发夹,夏盈强迫自己回忆一遍梦境,她自己至今收到的礼物里面似乎并没有那个发夹。

但这怪异的一切,还是让夏盈感到不舒服。

她按亮手机,才凌晨四点半。

她已经丝毫没有睡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一直做这样近乎逼真的诡异怪梦,但似乎梦境都能给她警示作用。

今晚的这个梦,让她害怕,害怕自己会那样误会温庭,她无法忘记梦境里温庭绝望的眼神。

然后她又疑惑,她真有那样喜欢贺咏伦吗?

为何梦境里那个她,那样全然维护贺咏伦的口吻。

夏盈认真地自省,到目前为止,她和贺咏伦的关系,只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比起朋友更亲密一些,但也绝不是恋人。

在没有做这些怪梦之前,她信任贺咏伦,把他看作亲人一样。

不可否认,他的意见她会听,他的看法也会影响她,她似乎是全盘接受?

夏盈审视自身之后,嗅到了危险。的确,父亲过世后的这段日子,她似乎太依赖贺咏伦了。

如果贺咏伦不若她想的那样好,而如梦境里藏着另一副面孔,那她会被贺咏伦带到何种境地?

夏盈泛起鸡皮疙瘩,简直是被他带到沟里去啊。

她的理智让她回想一遍最近两天发生的事。还好她去了暮山影视城,亲耳听到秦盛与温庭的交谈,才了解这位金牌经纪人原来对《日暮晚风晓》是这样反对的态度。

还好昨天在会议上否决了贺咏伦的提议。

如果没有暮山一行,她一定不会对贺咏伦提出异议。而温庭出演《日暮晚风晓》的话,后面是不是要发生今晚梦境里可怕的事情?

夏盈使劲晃了晃脑袋,拨乱头发,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心里有一道警示的声音,以后要更加细心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因睡不着,夏盈心情有些低落地拿起手机翻朋友圈。她的朋友圈里乏善可陈,最多的是朋友旅游购物晒的照片。

夏盈鬼使神差地找到温庭,想看看他会发些什么。

温庭很少发朋友圈,每一条的间隙可能有一两个月,夏盈看到了各异的风景,有漫天黄沙的焦土,有海上的夕阳,还有长河落日的沙漠。

这一定是他拍戏到过的各个地方。他如同一个摄影诗人,用风景记录着自己的所思所想。

夏盈还发觉温庭的一项爱好,他似乎爱好登山。

照片里有很多他穿着全套装备登顶的画面。他登得最多的是江城市郊的红叶山。

夏盈不觉莞尔,看来大明星的爱好也很平凡。他攀登红叶山的时候,似乎都没被粉丝认出来,可能仰赖于他的全副武装。

夏盈发现自己很喜欢温庭的这一面,那让他更生活化,多了许多烟火气。

第二天是周末,夏盈安排了美容院的日常护理。

等她做完全套护理,想要让发型师修饰一下自己发型的时候,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问:“Sammy,你觉得短发适合我吗?”

Sammy怔了一下,他是夏盈的御用发型师,为夏盈服务很多年,知道她有多宝贝自己的长发。

“夏小姐,你脸形好,又很瘦,短发也会非常合适你。”Sammy斟酌一番说道。

“那剪掉吧,我想要换一个发型。”

夏盈说得这样干脆,让Sammy愣了愣。

“剪掉?”

“嗯。我想要一个清爽的发型。”

夏盈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这种愿望非常迫切。她讨厌梦境里的那个自己,无论是躺在殡仪馆的那具尸体,还是昨天跟温庭吵架的样子。

那个她与镜中的自己重合在一起,不,她不想要这个样子。

“剪掉!”

夏盈肯定地再重复了一遍,坚定的声音让Sammy了解到她的决心。

Sammy马上有眼色地把发型图册奉上给夏盈挑选,并随着夏盈的喜好,提供自己的专业意见。

夏盈再度走出美容室时焕然一新。

来接她的慕思城看到夏盈,愣了一下:“你剪头发了?”

慕思城破天荒地说了公事以外的话。

夏盈笑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慕思城不愧直男本男,简短淡定地说。

“那就是很好。”夏盈自我解读,好心情地笑起来,只觉自己的身体都随剪掉的长发变得轻盈,“符合夏天的感觉,我很喜欢。”

“今天是周末,还要把你叫到公司,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放个大长假。”坐在车上,夏盈转头看着亲自开车的慕思城。

“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夏小姐勤奋努力,我很欣慰。”

“思城,你没有女朋友吧?”虽是问句,夏盈却说得肯定。

慕思城狐疑地看她一眼:“为何?”

“就你这种语气这种个性,我实在很难想象哪位女性受得了你。”夏盈笑起来,“喂,你这样说话,女孩子都被你气饱了。”

慕思城遭遇直男思维的危机,他觉得自己说话并无不妥。

“下周的二十周年纪念晚会,方老他们都会到场?”夏盈问回公事,她也明白这次纪念晚宴的重要。

这既是她继任后的第一次大型活动,股东们都会到场,也是她作为流光影视董事长在媒体前的首次露脸。

“发言稿我给你准备好了,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是流光影视新任的董事长。”慕思城沉稳的声音回复夏盈,没有一丝犹豫。

夏盈点点头,又听到慕思城说了句让她怔忪的话:“不要让贺咏伦上场,即使不想应付这样的场合,也必须你自己亲自出面。”

“思城,我知道。”夏盈回应他。

得她保证,慕思城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夏盈在自己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快递盒。

她拆开包装,发现里面是出乎意料精美的包装,一层套一层,最后拆出一只粉色的礼盒。

她读了卡片,寄出的人是贺咏伦。

这是贺咏伦送她的礼物。

夏盈打开粉盒,在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那个发夹时,吓得失手将其扔到地上。

镶嵌了海蓝色宝石的精美发夹躺在地上,夏盈瞪视着它,一颗心被大片阴影笼罩。

这发夹与她梦境里的发夹一模一样!

诡异的现实与梦境交错的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夏盈承认自己被吓到了。这发夹于她而言,跟噩梦没有区别。

她终是拥有了这样东西,而且还是贺咏伦送的。

只不过与梦境中天差地别的心情,梦境中的她似乎很珍惜,而现实里的她,只有满心的阴影与抗拒。

她的手下意识地想抚一抚自己的发,才发觉空空如也,对了,她才刚剪的短发。

这一认知让夏盈如释重负。

她捡起那个发夹,重新把它放回礼盒,不想再看一眼,随手扔进了抽屉里。

她发誓绝对不要带回家,也不会让它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里。

这发夹的存在就如同在提醒她梦境里恶心的画面。

周一,夏盈依旧关在办公室用心“补习”。她才发现流光旗下的艺人经纪部门,居然有这么多待发展的年轻演员。

夏盈看着那些小鲜肉与美女小姐姐,大饱眼福。

“你让我在这些男演员里挑选《日暮晚风晓》的男二号?”夏盈看着站在她办公桌前的慕思城。

慕思城穿着黑西服白衬衫,一丝不苟,让她想到动漫里的万能管家。

“事实上,如果大胆一点,启用男一也不错,只不过贺先生绝对不会同意。”慕思城面无表情地说。

这个想法的确大胆,夏盈低头看那些履历。

“关于星辉……”夏盈抬头瞥一眼慕思城。

“还在查,周五前能有结果。”慕思城看着夏盈的眼睛。

面对这样一点即通的特助,夏盈也只有点头的份。

她低下头,装作无心地说:“谢谢你,思城。”

“分内之事。”慕思城淡声回应。

夏盈只笑了笑。慕思城开门离开的时候,恰逢贺咏伦走进来。

贺咏伦跟慕思城打了声招呼。慕思城关门的瞬间,望见夏盈一下变得谨慎的神色。慕思城心底有些恻隐,想这个女孩这些日子,真的承受了很多,但有些事,只能她自己去面对。

“盈盈,我的礼物你……”贺咏伦风度翩翩的温润话语,在看见一头短发的夏盈时戛然而止。

“你……你剪了头发?”贺咏伦瞪着夏盈那一头短到不能再短的清爽短发,心里一瞬间泛起疑问也涌起许多情绪。

这种不安和难以掌控的感觉,让贺咏伦极度厌恶。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夏盈的一举一动开始失了预判,毫无头绪呢?

“周六去美容室的时候说想换个发型,后来才收到你的礼物,真是不凑巧了。”夏盈淡淡一笑,也不避开贺咏伦的视线。

随他怎么想,反正她说的是事实。她压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送她发夹。

但这话落在贺咏伦耳里,怎么听怎么有嘲讽的意味。

他转换声调,低沉的语声里透露出遗憾:“这件礼物我特意找人定制的,请的老工匠,镶嵌的也是我在拍卖行得到的钻石,那钻石有两百年的历史,据闻是一位伯爵夫人的结婚项链。被给予了美好的祝福,无论谁得到它,都能得到美好的姻缘。”

“这太贵重了。”夏盈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你值得,盈盈。”贺咏伦深情的眼睛望着她。

这位先生,你这样把天聊死就很尴尬啊。

夏盈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他突然这么深情专注的眼神,尴尬的情绪占满心头。

“咏伦,关于《日暮晚风晓》,你有没有想过让我们公司的新生势力出演男主角?”夏盈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调回工作上。

贺咏伦怔了一下:“用新人?”他马上否定这个想法,“盈盈,我不理解你最近是怎么了。我接受你不让温庭出演的理由,可一下又要换没有人气也没有名头的新人,你对《日暮晚风晓》这个项目是有什么意见?”

这话说得够犀利啊!夏盈暗想,怎么就一下都推给她,觉得是她对项目有意见,难道还要扣锅给她认为她想拖他后腿?

夏盈有些生气,又觉得贺咏伦很是迂腐,一点创新和大胆的精神都没有。

果然,如慕思城所说,他根本想都没想就否定。

夏盈对贺咏伦有些失望,她曾觉得他非常有能力,做什么都筹谋远瞩游刃有余。可为什么,如今她竟觉得他目光浅薄呢?

“《日暮晚风晓》虽不如《沧澜》那样投资大,但也是流光用了心的项目,我怎么会对它有意见。我的提议当然是出于对公司好的立场,公司演员部的新生力量,我不觉得有什么配不上。《日暮晚风晓》启用新鲜的面孔,一来会给观众新鲜感,二来谁都不是生来就有流量有名气,善于发掘好苗子,培养出新星才是我们流光的力量。”

贺咏伦似乎气笑了,他淡淡一笑:“夏盈,你太天真太理想化了。你知道现在的市场是什么样子吗?环境萧条竞争激烈。启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新人,这项目从开始就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关注。没有人议论,没有人感兴趣,最后悄无声息地播完,全盘砸掉,不用说上星了,就是卖到视频网站,可能点击率也惨淡得惊人。那《日暮晚风晓》就会成为一个失败的作品。”

夏盈虽然承认贺咏伦的话不无道理,但她仍想反驳:“流光的宣传部门不是摆设,广告和营销也没有罢工,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创造不出观众感兴趣的话题,让他们去关注这部剧呢?”

“这是慕思城的观点还是你的?我只能说,你们都太理想化。投资商的钱不是凭空掉下来,启用流光的小透明,你先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投资?如果投资商都撤出了,最后大头要流光来,那我们承受的风险就更大。”贺咏伦沉稳凝重的语调,说得夏盈失声。

好吧,她承认自己似乎是败了。

“咏伦,我只是提议,这是我的想法,不是其他任何人。慕思城给我的资料让我考虑男二号,他知道你不会认可起用新人来演男主角。”夏盈坦白地说。

“那么,我希望你可以学会一课,不要再用这么天真的思维来理解市场。”贺咏伦看着夏盈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夏盈感受到贺咏伦是真的为她好,但她心底仍旧无法认同贺咏伦的这种观点。她心里有簇小小的火苗,始终觉得,何谓新生力量,那便是预示着一切不可能和惊喜?

然而贺咏伦连这种机会都不能给予,从事艺术创作的工作,却如此刻板严谨,夏盈觉得,和他工作,会因太过现实冰冷而失去梦想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