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洲曲起,书生落寞

叛军谋逆,天灾横行。

我奉命镇守西洲藏书阁,等待新任帝君归来。

可我没想到,助纣为虐的人是我深爱多年的夫人。

她欺我瞒我,让我做叛军的走狗,烧毁藏书阁。

我失望:「藏书被烧,西洲百年历史便会被抹去,到那时,我们再无家国。」

她嫣然一笑:「有阿延在,那便是家,那便是国。」

阿延,是活在她心里的神。

大火燃起,我死在一片书香灰烬中。

她却慌了。

因为她才想起,我与藏书阁,性命相连。

1.

我从梦中惊醒,发觉回到了跟陈宝银提亲那日。

月色钻进窗户缝隙,落在素洁的木床上,我环顾四周,赤脚下地。

推开房门,目光落在院子里枝叶茂盛的梨花树和桃树,小院门前挂着的小木牌上是父亲亲自撰刻的小字,再往前走去,是兄长和妹妹的屋子,门前挂着一串彩绳编制的玉兰香,那是妹妹的手艺,她最喜欢做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了。

我站在院子里,红着眼眶看着熟悉的苏家。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夜风袭来,我忍不住地落了泪,滴在院子的青石板上。

想起前世的苏家全族受命护住西洲藏书阁,却因我过分相信陈宝银,让他们一个个在我跟前丢了性命。

他们至死不知晓,害他们的人,正是我死皮赖脸求娶了三年才肯答应的陈家二姑娘。

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还在叮嘱我要好生照料她,「苏家只剩你们俩了,你们,你们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将陈宝银拉出陈家腌臜的后宅,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为她撑起一片自由无拘的家。

原以为她是欢喜的。

可我错了。

陈宝银,她心里有人。

那人是曲凌王的小儿子裴风延。

我以为痴等三年的心意是她爱上我的决心,怎知是阴差阳错,裴家镇守边关有功,圣上大喜,借此机会与裴家联姻,将五公主赐婚于裴风延。

那日我将经书送进宫中,在清冷的玉湖边瞧见了失魂落魄的陈宝银。

落叶的金秋,一阵凉风吹乱她的发和她的裙,更将她的泪吹到了我的心口上。

灼热、悲伤。

她就这么悲戚地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让我感到心疼。

我跪在父亲母亲跟前,求他们应允,我想娶陈宝银。

我们自幼相识,我眼里只有她,自她及笄后,我每年都会去下聘求娶,她总是哭笑不得将我赶出门外。

我还以为,她只是矜持自重,是在考验我的真心。

所以,最后一次去陈府提亲时,我大着胆子与人称小修罗的裴风延打了一架。

而这次,陈宝银选择了我。

我以为我赢了。

要不是死在她好裴风延的手里,或许我这辈子都在误会。

误会陈宝银爱我。

真是最可笑的误会。

我沿着月光,步伐踉跄地跑到父亲母亲的院子里,重重跪在地上,膝盖与冷硬的石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刺痛、冰冷,但令人清醒。

我跪趴在地上,含泪哽咽。

「不孝子苏焕生,叨扰父亲母亲了。」

「儿子要退亲,陈家二姑娘,非我良人。」

2.

陈家的前身是商贾世家,后来祖上自诩清流,便花钱买了官,谁知陈宝银的父亲仕途十分顺利,竟然当上了礼部侍郎,光宗耀祖。

可他们骨子里,还是精明的商人。

听到我要退亲,开口便问聘礼如何处理。

陈夫人是个母老虎,说话刁钻得很,她先发难,语气嘲讽:「我以为苏家乃是清流名门,总是清高得很,怎么毁约退亲这等辱人颜面的事情也做得如此利索,真是沽名钓誉。」

陈大人是个笑面虎,面上仍旧挂着笑,眼底尽显不满,「苏大人,你家小儿子求娶宝银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年都来一次,年年都对别人说如何如何心悦我家宝银,如今好事将成,怎么说退亲就退亲,这让我们陈家的颜面何存?日后还有哪家郎君敢娶她?」

父亲同母亲面色尴尬,知道陈家难缠,如今是我们理亏,只能赔着笑脸数落我的不是。

我端坐在一旁,腰杆挺直,目不斜视。

一旁的陈宝银看着我眼神带着疑惑地探究,她抿着唇,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悦。

我知晓她这是不高兴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悲,我都了如指掌。

可我如今不关心、不在乎了。

我只想离开她。

手中的茶已经冷掉,身边的丫鬟想替我看新茶,被我拒绝了。

我站起身子,取下腰间那枚同心玉扣,摆在桌上,轻声道:「陈大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娶陈二姑娘了,若是你有何不满,咱们公堂见吧,那聘礼,我改日叫下人来取。」

言罢,我扶起父亲母亲,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身后是陈家二老地不满与呵斥,待我快走出陈府大门时,被一双玉手拉住了手腕。

白净的玉手上有一点小小的红痣。

是陈宝银。

她细长的睫毛挂着泪,一双杏眼含着委屈,哽咽道:「苏焕生,你说过你不会负我的,你说过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我们刚定亲,你就变心了,你是在戏耍我吗!」

若是从前,我是见不得她哭的。

那晶莹的泪花只要冒出来,我便是投降妥协,任她处置。

她曾用眼泪换取了我的信任、怜爱、关心。

可现在,我看见她的泪,只觉得她演得真好,让我差点又信了她。

我不动声色地挣开她的手,满眼戒备地看着她,声音冷得像一把冰刀,「陈二姑娘,你就当苏某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值得你挂念,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陈家苏家就此分道扬镳,不会再往来了。」

言语间的决绝和坚定,让陈宝银愣住了。

她应该不会相信,昨天还强撑着跟裴风延打了一架,只为了替她出头、只为了求娶她做夫人的男人,今天换了一副生人勿进的面孔,要与她划清界限。

「不,不,你不会这样做的。」陈宝银茫然无措地退后,脚边碰到了石阶旁的花盆,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我下意识地身子往前倾,想拉住她。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带着希翼地目光看着我,泪中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你……」

在她的手快触碰到我时,我及时收手,并让随身的丫鬟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她的无辜双眸里,看到了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我不会再成为你的傀儡木偶,永远不会了。

「陈二姑娘,你已有心上人,我苏某不夺人所好,昨日是年轻气盛,和裴小公子斗气罢了。」

「斗气说的话,不作数的。」

我漠然地把擦手的帕子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陈宝银从来没被我如此轻待,气得温软的声音变了形,尖锐刺耳。

「苏焕生,你这个**!你这个负心汉!你一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我陈宝银不会就这么算了!」

出了陈府,踏在上京的余晖中,我浑身轻松。

既然重活一世,那便守护我该守护的。

谁也不能蛊惑我的心。

3.

偌大的上京中,我苏家是中规中矩的小门户,算不上达官贵人。

陈家亦是如此,即便陈大人是礼部侍郎,若不是裴风延心悦陈宝银,皇室贵族更不会瞧他们一眼。

所以,我们两家退亲的事,不过是两三日的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秋风一吹,便消散了,无人再提。

我将自己关在藏书阁里,盘点造册,心中盘算着如何将这些珍贵的藏书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当初陈宝银一反常态地经常偷偷出入藏书阁,总在那些杂书里翻来翻去,像是在找些什么,被我撞见好几次后,还对我闹脾气,说我不信任她,她只是闲得无聊,随意看看罢了。

叛军谋逆,天灾横行。

她在这样的环境下觉得清闲无事,若我早点发现,就该察觉到异样。

当初裴风延强行烧毁古籍,陈宝银也态度强硬,即便我拼死相守,只是落得一个与那些古籍书本化为灰烬的悲惨结局。

所以,藏书阁到底藏着什么。

秋日的阳光穿过树梢,影影绰绰地落在屋内。

我凭着前世的记忆找到了放置杂书的书架。

看见这些杂书时,我不禁皱眉。

书籍摆放得杂乱无章,甚至有一些书籍并未登记造册,没有书号和名字,看起来像是被人遗弃的废本。

我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三页,又放下拿起另一本。

在我翻开第三本时,心中揪起惊涛骇浪。

我将三本书摆开放在桌上,同时翻到了第三页,看见了触目惊心的文字。

「裴氏不臣,私建军队,送女入宫,来日夺权。」

「西北勾结,民不聊生,太子妃与裴氏有染。」

「陈氏二女,乃天生凤命,应贵为皇后。」

……

「苏冕,肃清朝纲,守护遗诏,不得有误。」

苏冕,是我的父亲。

在裴风延带兵谋逆闯入上京时,父亲带着我们全家逃到了藏书阁,在被叛军找到后,他用血混着一罐粉末浇筑在藏书阁的大门上,任凭叛军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砸开。

父亲失血过多,在奄奄一息之际他伏在我的耳边叮嘱着什么,可还未听清,他便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地死去。

我曾以为是父亲过于痛心世道的不安,担心藏书阁的安危,所以忽然火急攻心而猝死身亡。

从始至终,我都忽略了陈宝银手里拿着的茶碗。

茶水苦涩浓郁,父亲刚喝了不少,转眼便丢了性命。

如今想起她晦涩的眼神,想起父亲难以置信的脸。

原来,杀人凶手,是她。

父亲死后,便由我接替守护藏书阁的任务,陈宝银从那日起,反常地对我温柔关心,更是夜里会靠在我的肩头,拥住我的背后,用她不曾有过的娇羞模样,换取我对她的怜爱和降低戒心。

我被她的示好冲昏了头脑,带着她进了藏书阁里,任由她随意翻阅这些隐藏着西洲秘密的古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颤抖着手,踉跄地撑起身子,将三本书放在不同的位置藏起来,并又取出几本杂书一一翻阅,里面的内容荒诞、**。

这些杂书里,藏着裴氏一族的野心,藏着陈氏的辛秘,藏着权贵的过往与未来的占卜事宜,藏着太子与公主的荒唐之事,藏着妃子与王爷的错综关系。

这些所谓的古籍,全数藏着西洲最肮脏的秘密。

呵,真可笑。

我苏家拼了命去护着的,居然是这些杂碎的东西。

真不值得。

4.

「你是不是以为,苏家要护着的是这些世家大族的秘密?」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我急忙转身,待看清眼前的人时,愣住了。

她是五公主,裴风延未过门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