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幸七烧得迷迷糊糊,朦胧中感觉到有人给他喂了半杯热水。温热的水沿着嘴角漫出来,淌到脖子上之前被人用毛巾沾干了。

随后,那人动作轻柔地把他放下,又给他盖好被子。

这种母亲一般的感觉,难道是奚朝老祖吗?他那种我行我素的人,也会如此体贴吗?但车上不可能有其他人了啊。

幸七努力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扁平脸的凡人少年盘腿坐在旁边,见他睁眼了,咧嘴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

哦豁,母亲一般的感觉。

哦豁,温柔体贴的老祖。

砰一声,车门被奚朝大大咧咧地踢开,他跳上车,一脚把门揣上,不住呵气,“冻死了,冻死了,冻死老子了。”

这才是奚朝的画风。

“公子,这两人怎么办啊?”车外有一把喑哑可怖的声音问道。

“俩傻子,还食人鬼魅,就让他俩自己看看这里到底有没有狗屁鬼魅吧。给他们绑好了,挂屋檐上。”奚朝道,想了想又补了半句,“把那光头扒光!”

“得令!”车外的人应声。

奚朝兀自摇摇头,带着一身冰雪凉气爬到幸七旁边,对着晶石火炉烤手,烤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头,一歪头看到幸七醒了还吓了一跳。

“嗐,这么快醒了。年轻人就是体质好。退烧了不?”说完,奚朝伸出冰冷的手在幸七头上摸了摸,“你都化掉灵气了,怎么易容还在?现在易容功法这么神奇了吗?”

“……”幸七张了张嘴,烧得干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如果用功法易容,反而容易被高阶修士发现,当然是用贴肤材质的面具。用功法易容是几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从三千多年前开始修士们易容就不用功法了。

奚朝并不等于幸七回答,他只是说说而已,转头又朝着大力道:“准备启程,走了走了。来,灯笼里再添块灵石,别冻病了昂,实在太冷就去后面那车暖着。”

“谢谢公子!公子放心吧!”大力傻乎乎地憨笑,关了车门。

奚朝解开衣领上的扣子,在他雪白的脖子上挂了条旧红绳,上面穿着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珠子。奚朝把珠子拿下来,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

血滴到珠子上瞬间就被吸收了,原本透明的珠子中心出现一抹诡异的红光。

“张嘴。”奚朝把珠子递给幸七嘴边,道,“别问,吃就是了。保管叫你半年就结婴。”

幸七如果知道奚朝刚刚是怎么用蛇毒放倒了两剑修,大概就不会这么听话了。但他这时候化功散都吃了,也不差这一颗诡异的珠子了。

他甫一张嘴,那珠子仿佛有灵性一般自己滚入了幸七嘴里,立时融化,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但旋即,一股热力在他已空荡荡的内腑炸开,温暖得如同整个人被泡入了热水,他浑浑噩噩地仿佛睡去了,又仿佛还醒着,陷入一种迷幻的状态,无数杂乱的记忆纷至沓来。

奚朝也不管幸七是睡是醒,自顾自做起自己的事,他抬出一张矮桌,翻出纸笔,还嘟囔道,“这纸笔技术也能更新,日子还真是越过越精细了。”

所谓的笔是用耗光的灵石做成的,里面染了色,外面打磨成好抓握的形状,一支晶石笔能写十几万字。纸也早就不是厚实的树皮和兽皮了,而是一张张韧性十足,薄如发丝的纸张。

奚朝正研究纸笔怎么用的时候,却听到门外有响声。

咚咚咚!不轻不重的敲击声,既怕自己被忽略,又怕打扰了车中的人。

“谁啊?”奚朝头也不回问道,“大力,怎么了?”

“公子,我们少主想同您乘一辆车。”车门外传来蛇妖的声音。

“好啊,我正无聊呢。”奚朝道。

他话音刚落,尹昆就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上来了。他仔细关好门,现在门口解下外袍,等身子暖和了才走过来,动作优雅,仪态万千,如同个知节守礼的客人初到别人家一样。

“不用这么客气,就当在家好了。”奚朝笑道。

尹昆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他在奚朝旁边的位置跪坐下来,姿势倒是比奚朝正常多了,显然是上过正经礼仪课程的。

奚朝一会儿功夫写了好几行字,写完了,还停下来欣赏自己的字体。

尹昆看清了纸上的内容,瞳孔跟着微微缩了一下。

“你不认识吧。这可不是我写的不好看,嘿嘿。现在这个字没人用了,这是古仙文。我修行那会儿,为了学这个简直熬白了头发。但现在要写点什么,还是用这个保险。”奚朝开心地解释起来,就像是给朋友分享自己小秘密的小孩子,掩不住的兴奋。

尹昆点了点头,态度并不像奚朝那么热烈,他颇有深意地注视着奚朝的侧颜。

奚朝没看到尹昆复杂的目光,他自顾自地写了一阵子,一会儿面带笑容,一会儿苦恼地咬咬手指头。

尹昆等到奚朝写得差不多,停下来吃零食,才拿过一张纸来。

“你也要写字?我知道了,你不想说话。”奚朝因为开心而亮闪闪的瞳子认真地望向尹昆,“我不嫌弃你们妖族的声音古怪哦。毕竟是不同族。”

但尹昆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在纸上写道:“我在梦中见过你。”

“梦中?这么巧吗?”奚朝笑嘻嘻地,不正经地打量着尹昆俊朗的脸庞,“我也见过你呢。说不定是做同一个梦呢。”

尹昆眼底烧起火焰,他再次写了一句话,每个字都因为沸腾的灵力而力透纸背,炽烈的情绪呼之欲出:“吾心悦汝。踏破海波,寻路三千,缘因你。”

“这么咬文嚼字的。嘿。那也巧了,我也是。”奚朝坏坏地笑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也心悦我自己。”

尹昆愕然,眼中的热情渐渐熄灭,又恢复之前守礼的姿态,把纸和笔规规矩矩地给奚朝放好了。

恰在这时,幸七醒了,他大叫了一声,猛然坐了起来。

奚朝丢下笔,爬到幸七床边,趴在床边,“如何?如何?”

幸七双眼迷离地盯着奚朝,有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在他心中回荡:“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你。很久很久以前的你……为什么!”

“梦到我?你梦到了我什么?”奚朝兴致勃勃地问道。

“一座我没见过的山中,我,我是你师兄。咱们一起练功,捉妖,好多事。然后咱们,咱们还……”幸七说不下去了,梦中迷蒙而又清晰。雨打屋檐的叮咚声,潮湿黏腻的午后空气,练功时擦破的皮肤被汗水泡得刺痛,以及奚朝**温热的肌肤。就仿佛是他真的经历过一般。

奚朝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才没有师兄呢。做个梦别当真啊。”

那些记忆还在,但随着幸七清醒过来,它们也跟着褪色了,让人清晰的意识到那只是梦境,那些细腻深邃的感情也随之凋零,仿佛只是一场盛大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