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漱始终不能释怀,前世杀了她的人是宋郇。

所以她知道,人人畏惧至甚的鸩毒,是甜的。

宋郇将毒酒端给她的时候,面上的坦若还清晰如昨。

“时至今日,公主仍旧觉得陛下适合这个位置吗?”昏黄的灯影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宋郇坐在那里,纵使在这个行军帐中,背脊依旧柄直,像他这个人一样。

秦漱闻言心中苦笑,她费尽心力辅佐上位的皇弟,亲手将她送往与北夏和亲的这条路上。

宋郇有此问,秦漱一时答不上话来。

她端起酒杯,青瓷墨纹将莹白的手指衬得更为显眼。

宋郇的视线在那指尖上头多停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移开。

“虎符是个催命的东西。”

宋郇开口,点到为止,秦漱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却也只能哑声。

无论他和皇弟两方,谁得到虎符,都免不了一战,而此时的大楚,再经不住折腾了。

帐子外头,风嚎拉扯出绵长的尾音,雪迟了一个月,终于落在了今日。

秦漱想要再给自己添一杯酒,斜里伸过来一只手,将酒壶挪开:“酒多伤身,殿下少饮些罢。”

“太傅也喝些,暖暖身子。”

宋郇将酒壶放置一旁,像是没听见秦漱的话一样,秦漱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性子,也不多言。

朝政上,两个人的政见分道扬镳,却能平平和和地坐下来说一说话,大概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宋郇了。

记忆里,从宋郇做了她和皇弟的太傅后,一直都是这般不苟言笑的模样。

秦漱掩在宽袍里的手按了按小腹,忍下一阵刺痛。

对面的宋郇垂着眼,面色如常。

看着宋郇面前始终空着的杯子,一瞬间,秦漱仿佛明白过了什么,眼中闪过悲色和自嘲,问了宋郇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太傅到底是谁的人?”

她尽量压着声音里剧痛带来的颤抖,这一生眼看着要走到尽处,秦漱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宋郇抬起眼,看到秦漱的脸色,皱了皱眉,却仍是回道:“微臣是大楚百姓的人。”

秦漱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想要从这人面上看出些什么,却终是徒劳。

宋郇果然是宋郇,这回答滴水不漏。

秦漱嘲弄地笑了出来:“太傅果真谨慎,亲手下毒竟也不放心吗?相识一场,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宋郇眼底沉静:“公主好好睡上一觉,等醒过来,便不必再为这些事扰心了。”

一命呜呼,可不就是不必再扰心了,倒也落得个清净,秦漱想笑,喉咙里却涌上来一股温热。

暗红顺着嘴角落在衣襟上,繁杂的绣纹上像开了一朵朵红梅,刺眼也夺目。

恍惚间,秦漱看到对面的人豁然起身,衣袖带倒了桌上的酒壶,这可不似他往日的行止。

胸腹间袭来的剧痛,让秦漱眼前发黑,她身子晃了晃,接着便落在了宋郇的怀里。

“秦漱!”这许是错觉,宋郇向来循规蹈矩,恪守君臣之礼,除‘公主’外,何曾连名带姓地叫过她秦漱。

她仰起头,宋郇终于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看向她的眼神也带着失措。

到这个时候,他还在她面前做戏,是因为还没能从她口中探得虎符的下落?

也或是担心万一她死里逃生,好回来报复吗?

倒也合衬他周密的性子。

秦漱心底的苦涩蔓延开,细细密密的疼让她渐失清明。

她拽着他的衣襟,宋郇顺着她的力道低下头,听见她开口,破碎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太傅,我这一生...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秦漱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若有来世...便不要再...遇见太傅了...”

“秦漱,不准睡!”

她还能听见声音,可眼前已经是茫茫的一片黑。

“来人!快宣太医!”身子陡然被人抱起,这是秦漱第一次从宋郇的语气里听出惶恐。

失去意识前,她甚至还有心思在心里奚落起宋郇,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真是如此,他抱着本公主这等若柳之姿,手臂竟还抖得厉害,没用得很。

秦漱终究没能踏上北夏的土地,死在了大楚那个最冷的冬日里。

黄花梨鸾凤呈祥瑶台镜里,一女子用镂雕桃木梳顺着垂落在胸前的青丝。

腮凝新荔,芙蓉如面柳如眉,只神色间尚有些怔忪。

正是秦漱。

重生了已有月余,秦漱仍旧不敢置信,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曾料到,一朝睁眼,竟回到了七年前,景元甘年。

皇弟还不是皇上,而宋郇也还不是太傅,一切也都还没开始。

秦漱仍旧是这大楚最受宠爱的景元公主。

能用国号册封的公主,在这皇城里只她一个,其盛宠一时无两,难有旁人可比。

秦漱弃了扎人眼的车辇,换了辆寻常马车,来了咸安城里最大的酒楼。

她来等一个人,一个前世将她护于身前,用背脊挡住乱箭,换她活下来的人。

秦漱至今都忘不了箭矢刺透皮肉的声音,背后的少年一声不吭,护着她逃出追杀,才轰然倒下了马。

少年的手还护在自己身前,怕穿身而过的箭伤到她,一身宦官服已经辨不出本来颜色,整只手却被染得鲜红。

往日寡言的少年笑得像个要讨赏的孩子,他说:“公主,辛执没让您有事。”

少年再也没能张开眼,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

秦漱喝了口酒,让眼中的热意褪去。

前世的今日,若自己没有选择救宋郇,而救了辛执,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酒楼下如期传来骂声,一群纨绔打扮的人围着一个少年,那少年一袭青衫洗得发白,被人推攘着后退,形容狼狈,神态间却不见半分窘迫。

“凭你个庶出的***东西,也配进太学书院?我呸!”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奴婢生的就永远都是奴,父亲仁慈,给你请先生允你识字,你却还不知天高地厚想进太学书院?”

“识相的话,便主动同父亲说你不想进学,否则,我便让你晓得什么是尊卑!”

“还不给本公子跪下认错!”

任凭他们打骂,那少年也一声不吭。

唯有一双眼漆黑淡漠得古井无波。

秦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一个少年,可此刻的宋郇就是给她这种感觉。

仿佛置身于尘世外,像是个旁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