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相亲我十七

说起来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后来同妻子谈笑的时候,陆子坚曾想起过十七岁那年冬天,站在雪地里穿了一件红花袄的那个女孩子。

年代久远,他已经连对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异乎寻常的漂亮。

第二天他给大姑打过电话去,特意问起那女孩,大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多好的女孩呀,你后来带回来的这几个,我一个都没看上!

又问,她说,听说是死了。

嫁的不好,她男人不务正业,听说经常打她,倒是生了个男孩,十几岁的时候淹死了,她就疯了。疯了有二年,死了。死在一条水沟里。

打完那次电话之后的好几年,陆子坚时不时就会想起她。

想起那张事实上早已不辨面目却又分明感觉漂亮到不像话的脸。

和她那件红花袄。

说自责,倒不至于。

人十七岁的时候,懂什么呢!

当时自己也的确是很反感大姑安排的那次相亲,那时候,自己心里想的是考大学,是想要亲一亲赵美琴的嘴唇,甚至想跟她一生厮守。

对于那个女孩衣着的土气和破旧,是瞧不上的,对于她初中都没毕业这件事,甚至是鄙视的。

对于她家打算要六千六的彩礼,拿去翻盖房子给她哥娶媳妇这件事,更是极端反感和嫌恶的。

但多年之后忽然得知,她的人生竟是已经以如此悲剧的方式提前结局。

哀伤是真实的。

好几次夜里失眠,他都忍不住想,那是多美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比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电影明星都漂亮。

竟是这样死了。

一想起来就让他心里揪得难受。

所以昨天大星期回来,老娘特意叮嘱,让明天去一趟辛集,还说是大姑特意叮嘱的,去之前要理理头发,收拾得干净漂亮点的时候,上辈子关于那个女孩的所有记忆,就噌的一下,全都塞满了脑子。

要去相亲了。

要去见她了。

一大早起来吃了饭,他把老娘攒了不知道多久的一篮子鸡蛋挎到羊角车把上,接过来五块钱就要走,对老娘的叮嘱都没怎么听,倒是出门前爷爷奶奶居然还特意过来了,俩人都笑眯眯的。

跟上辈子一样,没人告诉他他这是要相亲去了,怕他闹情绪不愿意去。到了辛集乡上,大姑才说了。

她是家里的权威,中专毕业,老陆家唯一的一个干部,现任辛集乡副乡长兼财政所所长,后来在县人大的副职上退下来的,一辈子都是老陆家腰杆子最硬说话最管用的一个。

训陆子坚他爹和他二叔时,那叫一个不留情面。

当然,她很疼陆子坚。

娘家侄子三个,侄女俩,在她眼里只有一个陆子坚,其他的都当小猫小狗看。

大概是因为陆子坚跟她长得最像,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俊后生。

更因为他们两口子都是吃公家饭的,不敢要二胎,就拿娘家侄子当儿子养。

就是最近这些年吧,陆子坚和表妹都没结婚的时候,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表亲不能结婚,我高低不会让我侄儿跑别人家当半个儿!

辛集乡离陆子坚家有近四十里路,前天下的雪,刚化了一半,土路上既坑洼又泥泞,很难骑,到公路上就好了,路已经是干净的。

跟上辈子一样,陆子坚没去理发,直接就骑进了辛集乡政府的家属院。

今天是周六,一家人都在家。

陆子坚的姑父姓柏,一个比较少见的姓,叫柏长青,原来在辛集乡中教初三语文,前几年刚提了副校长兼语文教研组组长,他闺女叫柏幼安,今年读初二。

跟大姑他俩都上学,结婚比同龄人偏晚,生孩子又晚,想生第二个的时候,正好计划生育就来了,当时那情况,管下面的村民,力度还有限,主要是罚款,强制节扎,但端公家饭碗的可就不行了,敢生二胎就直接撸掉。

生孩子晚,错过了生二胎的时机这件事儿,大姑后来后悔了一辈子。

“姑,姑父!”

陆子坚也不敲门,太熟了,直接推着自行车磕开门就进。

这年代的乡政府,都是在政府大院旁边直接建个家属院,有资格住家属院的,就这么一家一个小院子,连房加院也就一百来个平方,当领导宿舍了。

“呦,子坚来啦!”

姑父柏长青从小厨房里探出半边身子来,“先进屋,我马上来!”

“嗳!”

陆子坚停好车子,还凑到厨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在剁鸡,看来是在预备中午的饭。

在这个年头来说,柏长青算高学历,师专毕业的,大姑就是因为这个才相中了他——当然,想都不要想,在这个家里,是陆子坚的大姑陆玉敏说了算。

不止他们家,大姑这种霸气的女人,在哪里都当家作主。

陆子坚的老妈其实跟她这个大姑子一辈子不合,因为她这个大姑子哪怕嫁人了,依然对这个家庭拥有着恐怖的控制力,偏偏论能力斗心眼掰手腕比地位,甚至就算比长相,她哪一样都占不了上风,只好一辈子生暗气。

大姑就算割麦子都比陆子坚她妈快。

“姑父,俺娘叫我拿的鸡蛋,篮子放这儿了啊!”

“哎呀,带啥鸡蛋,你们留着吃呗!”

“子坚来啦,屋里来乖乖!”

“嗳,来啦!”

陆子坚放下篮子就奔堂屋。

大姑正织毛衣,顺手拉过娘家侄子,带着钩织的针就往肩膀上比了比,喜气里夹着无奈,“壮实了点儿,看来织小了,瘦!”

能不壮实嘛,穿越来三周多,每天自我锻炼和加餐。

一个重生者发自内心的想法就是:成绩好坏无所谓,身体健康最重要。

姑侄俩简单说几句话的工夫,大姑给陆子坚拿了一包牛奶,直接拎闺女干活,“幼安,给你哥倒杯热水,烫包奶喝!”

柏幼安无奈地过来给忙活。

哪怕重活一世,陆子坚也没拦着。

上辈子他对柏幼安可好了。

这丫头考学去帝都的第二年,陆子坚就毕业了,专门在离她学校近的地方租房子,她跟着陆子坚吃住了小十年,一再帮她找工作那都是小事,基本上每个喜欢陆子坚的女孩,都会贿赂她,那时候她才叫一个美,甚至她还在她的那几个闺蜜中间公然拍卖跟陆子坚约会的机会。

后来这丫头结婚,陆子坚哭得比姑父还惨。

牛奶还没烫上,姑父已经擦着手推门进来了。

笑嘻嘻的。

作为自己长得很好看、从小就很抢手的又一例证,陆子坚到多年之后才知道,其实就在这两年,大姑父一直都想撮合着,把他姐姐的女儿说给自己。

用他的话说,那是他们阖家上下几辈子人里最好看的一个丫头了。

而且女大三抱金砖,大点儿会疼人。

但是让大姑直接一票否决掉了,压根儿都没等意见传递到陆子坚的耳朵里。

无他,大姑嫌那女孩太愚笨。

“让她娘拎着耳朵训,连句囫囵话都不敢说,那样的笨种俺家不要!”

这是后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