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夏之后天气渐热,郁虞穿着清凉,披散头发歪躺在美人榻上,吃着冰镇葡萄,由贴身的宫女扇风。

“娴妃娘娘,陛下的近身侍方才来传话,说陛下在御书房用完晚膳就过来。”大宫女进殿禀告道。

“他怎么又来?”郁虞坐起身,十分苦恼,天气这样闷热她都懒得动弹,萧齐渊怎么还有心思与她做这样的事?!他不嫌热么?!

郁虞苦夏,只着一层蚕丝抱腹,香云纱裙挽到膝处,美人塌边置着两大块冰,她犹觉得酷暑炎热,而萧齐渊他本身就是火炉,不论春夏秋冬体温总高于常人。冬日里头郁虞抱着倒觉得暖和,愿意同他亲近,可夏季她对他退避三舍。

“这是陛下给娘娘的恩宠。”宫女绮罗提醒道,一边从衣柜里取衣裳叫她换上,替她梳妆。

皇帝传她侍寝次数频繁,但后宫众人皆知娴妃并不得宠,皇帝甚至有些厌恶她。

郁虞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她不在乎。

皇后之位空悬,四妃却齐全。顾贵妃身为四妃之首,能力卓越,办事妥帖,皇帝将后宫的权柄交给了顾贵妃,可惜贵妃身子弱,从不侍寝。

淑妃与德妃都是太后娘家侄女,皇帝与太后失合,故而从不去她们二人寝宫。

所以侍寝的事经常落在郁虞身上,郁虞虽辛苦些,但除了这桩事情之外,她在后宫的日子却是十分舒坦的。

待她梳妆完毕,御驾一行人正好过来。

萧齐渊进殿,“过来伺候朕沐浴。”他朝着浴殿走去,步子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萧齐渊登基两年,郁虞是潜邸旧人,已经有六年年资,但萧齐渊从不同郁虞说一句多余的话。

郁虞的父亲当年可是先帝宠臣,年纪轻轻高官厚禄,担任户部尚书,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私下与当时的太子来往密切。

当时萧齐渊还只是誉王,不得先帝看重。郁虞的生母走得早,父亲早早为她筹谋,说这位誉王殿下虽年长她八岁,但容貌丰神俊朗,并未迎娶王妃,在皇室之中极其低调,往后更不可能卷入储位之争。

郁虞十四岁时就被父亲塞入誉王府。

父亲当时说要她去当誉王的妾室,早早混个年资,若能为誉王诞下个一儿半女,极有可能被封为王妃,如此也算是进入皇室,往后就当个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

父亲这只老狐狸完美地抓住了小少女的心理,他早早看透了女儿好逸恶劳的废柴本质,十四岁的郁虞听后频频点头答应:好好好,父亲,我去我我去我去!

当时的郁家怎么也没想到,誉王这位女婿会在往后几年将朝堂搅得腥风血雨,并且将帝位收入囊中。

誉王萧齐渊前头有六位兄长,照理说皇位怎么都轮不上他,但他诡计多端,蛰伏多年,在先帝临死之际支开太子,把控朝政,最后又以一道诏书改立太子,以极其卑劣的手段登上了皇位。

郁虞父亲作为太子一党的人,事后遭清算,被调离了皇城,打发回江南当知府去了。

郁虞当时的处境尴尬,她没儿女傍身,生怕自己遭遇牵连。但萧齐渊虽然不喜欢她,到底没将她扔出皇城,她就装傻充愣,继续混啊混的,靠着年资登上了四妃之位。

浴殿水汽氤氲。

男人展开双臂任由郁虞替他宽衣。虽说眼前的男人是她夫君,郁虞始终对他怀揣惧意。

当年刚入王府,见到誉王萧齐渊的第一眼,郁虞惊为天人。那日萧齐渊身着一袭月白色广袖长袍,玉簪绾青丝,成年男人身姿颀长,肤白盛雪,隐隐张扬着皇族气势,又好似九重天上遥不可及的谪仙。

在誉王府时,她极少能见到他,只知他每日都很忙,王府夜里总是有一堆人来,闭门与萧齐渊商议事情,萧齐渊也并不在意她。

真正夺皇位那一年,她才明白誉王那是结党营私,她的夫君是个阴险狠毒的男人,他为登帝位,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

郁虞身不由己上了贼船,待她反应过来,她的夫君誉王已经将帝位收入囊中,这与父亲说好的不一样!

说好的誉王宅心仁厚,不争不抢呢?父亲看走眼了!

她有什么法子?只能从此在他身边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妃嫔。

一双柔荑小心翼翼地解了男人的碧玉腰带,脱了外裳。萧齐渊大约嫌她太慢,拨开她的手,穿着里衣进入浴池。

泉水清凉,水温并不高,瞬间带走燥热。

萧齐渊年二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即使白日政务再繁忙,夜里还是有需求,否则他也不会来娴妃的寝宫。

“还未沐浴?”男人眉眼清冷寡淡,“朕命人提前通知你了。”

郁虞微微一愣,其实是贴身宫女绮罗要给她上妆穿戴,她也觉得没什么必要,横竖萧齐渊也从不欣赏她穿着宫裙精心打扮的模样,他只有在榻上才会正眼凝视她。

“下来”萧齐渊他不是有耐心的人,御书房奏疏堆积如山,他今夜不会留下过夜。

郁虞听话,褪下外袍身着衬裙步入浴池。

男人眸光幽深,眼看她的里衣一点一点被泉水浸湿。

郁虞一直都知道萧齐渊是个很难伺候的人,他对朝中百官极其严苛,宫中规矩也极其森严,今日确实是她疏忽了。

待郁虞靠近,来到他面前,仰首轻轻亲吻男人的唇角,他冷漠的神情才微微柔和。萧齐渊仙人之姿,是皇室子弟中容貌最出众之人,但他眉宇含戾,自带叫人生畏的气势,一看便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下一瞬郁虞被被扣着按到池壁。

萧齐渊向来直白,她被迫背对着他,手腕在男人粗粝手掌几乎要被捏断。明明已经侍寝两年,依然无法适应他这力道。

郁虞体态纤柔,是标准的南方女子。

萧齐渊不喜欢娴妃的父亲郁知礼,也不喜欢娴妃,但娴妃有一副好皮囊,身子娇软,乖巧温顺,无论他怎么对她,她都不会反抗。

郁虞扶着池壁,萧齐渊身着龙袍时身姿修长,褪下外袍却可见他身为北方人的健硕,这会他横在她腰间的臂膀肌理遒劲分明。

丝毫不温柔,甚至从不吻她。当年有嬷嬷教过她如何侍寝,所以她还是知道一些的,但萧齐渊就是开门见山,一味只求自己痛快。

她也没有资格要求他温柔,他是君主,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全程郁虞咬着牙不发一言,只觉得身后之人如火炉一般。

待从浴殿出来,她蔫蔫的,郁虞后悔极了!她没事上什么妆换什么衣裳!他懂得欣赏么?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那个衣冠禽兽方才在她耳后说什么来着?

他说:下次要记得。

自己不过没事先沐浴罢了,君王对她实在严苛。

她就等着看他何时不能人道!

郁虞正腹诽着,手臂忽得传来一阵疼痛,男人从浴殿出来,瞬时拽过她的手腕往内室去了。

他、他还不够么?

跌入软绵衾被,男人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丝毫不温柔,手掌去挎她腰身。

“爱妃很乖。”萧齐渊尽兴之后夸她一句,他知自己不温柔,其中不免有些郁虞家世的原由。

郁虞瓷白脸颊通红,她哪里敢不乖,她深知自己这位所谓的夫君是如何心狠手辣。

萧齐渊从不在清宁殿过夜,郁虞伺候他穿戴整齐,送他至寝宫门口。

“陛下明日再来臣妾寝宫吧?”

演戏演全套!毕竟她不能白白享受妃嫔的待遇,软软的手臂环在男人劲腰,抬眸楚楚可怜望着萧齐渊。

郁虞生得清纯灵气,晶莹润眸残留着几分欲念。

然而方才在席榻间几乎要将她置于死地的男人,此刻眼神寡淡沉静,拨开郁虞的手臂,萧齐渊不喜欢妃嫔粘人,“回去。”

说完便在侍卫宫人的簇拥下离开清宁殿。

无情的男人!

行吧,今日也努力侍候君王了,金饭碗保住啦。

郁虞收回佯装的恋恋不舍的目光,转身回寝宫,她要沐浴!如此炎热的天气,男人又似火炉一般,她额间背后尽是汗,还沾染了他的,她得立即洗干净。

***

萧齐渊卯时初刻离开,郁虞辰时初得去紫宸殿见贵妃,晚到片刻,贵妃还未起榻,淑妃与德妃她们已经站在门口侯着了。虽同为四妃,贵妃手中握着后宫权柄,其他妃嫔自是敬她几分的。

“江南瘦马今日来迟了。”淑妃笑着轻声与边上的德妃调侃。

德妃帮腔:“听闻昨夜陛下去了清宁殿。”

“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得宠呢,不就是贵妃身边的一条狗么?叫她去伺候谁便伺候谁,昨夜是陛下,若是明日派她去笼络臣子,她也会乖乖去。”

淑妃赵凝玉是郁虞在宫中的头号敌人!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后宫为所欲为。

论家世,郁虞的父亲如今只是苏州知府,赵凝玉的爷爷是国公,父亲是刑部尚书。

论年资,郁虞是潜邸旧人,赵凝玉是在萧齐渊登基之后被太后塞进后宫的。

论后台,赵凝玉有太后撑腰,郁虞则是紧紧抱住贵妃大腿,而太后与贵妃各自为营,争夺后宫权势已久。

“贵妃怎么这时辰还未起榻?”赵凝玉道。

“听闻贵妃身子又不好了,昨夜请了太医。”淑妃道。

赵淑妃嗤笑一声,“贵妃娘娘也真是的,身子不好就挪去行宫好好将养,何必占着紫宸殿呢?从潜邸到后宫多年无所出,还叫个江南瘦马代替她侍寝,就是不肯叫陛下雨露均沾。如今陛下膝下无子,全天下的人看着呢,好看么?”

郁虞垂眸立在边上充耳不闻,福宁宫太后与贵妃水火不容,她作为贵妃一派的人,自然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

“贵妃娘娘已经洗漱完毕,各位主子可进殿了。”蔡姑姑道。

妃嫔们立即打起精神,鱼贯而入。

顾贵妃步出屏风,一袭深紫云锦广袖长袍衬得她耀眼夺目,仪态端方,云鬓金钗,郁虞在她身边数年,每每见贵妃总会被惊艳。

众妃嫔请过安,顾贵妃,“昨夜自岭南快马加鞭送来一筐新鲜荔枝,你们尝一尝。”

二十多位妃嫔,每人不过分到两颗。

郁虞自小在江南长大,夏季总能食到新鲜荔枝,这两颗荔枝实在不够她吃的。

顾贵妃又说起些后宫事宜,枯燥无味,赵凝玉听了片刻突然起身,“贵妃娘娘,陛下夜里要来臣妾宫中用晚膳,臣妾想早早回去叫小厨房准备。”

不等贵妃开口,赵凝玉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离开了紫宸殿。

萧齐渊极少去后宫其他妃嫔寝宫,淑妃这次妥妥的显摆。郁虞还想着荔枝呢,突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贵妃......

“天气炎热,趁着日头还不烈,你们各自回宫歇着吧。”贵妃道。

好的,散会!

郁虞起身准备离开,她昨夜很累想回去补觉。

“娴妃留下,坐过来陪本宫说说话。”贵妃懒懒地靠在软榻上。

诶?被点名了。

郁虞战战兢兢地坐到贵妃身边。

“蔡姑姑,将余下的荔枝拿出来,娴妃自小在江南长大,想来两颗荔枝不够。”

“臣妾吃够了,臣妾、”天哪,郁虞瞠目结舌地看着蔡姑姑捧出一大碗冰镇荔枝放到她手里。

怎么如此之多?!这比分到妃嫔们手里的荔枝加起来还多!

“本宫特意命人留给你的。”

郁虞受宠若惊,“多谢贵妃娘娘。”

“只是,陛下夜里要去淑妃宫中,娴妃你在做什么?”

啊?她在吃荔枝啊......

“娴妃,宫里头可不养闲人哪。”

贵妃撩起袖子,一对红宝石累丝金镯熠熠生辉,宫中的物件哪怕是随便一样放在外头都是旷世稀有,何况是贵妃的东西,这对镯子价值连城。

“本宫明日清晨,不想看到赵凝玉那得意的神情。”顾明台道,“你若能做到,这对镯子就是你的。”

懂!贵妃是不想叫淑妃成功侍寝。

贵妃手段高明,不论是在潜邸还是皇宫,妃嫔们被她管得服服帖帖,除了太后塞到皇帝身边的那几位。

郁虞在紫宸殿吃够了荔枝才离开。

蔡姑姑将她送到廊下,“娴妃娘娘,清晨淑妃那一席话奴婢也听见了,奴婢知道娴妃娘娘也是有心气的人,绝非目光短浅,见钱眼开的女子。即使不为贵妃这点赏赐,为你自己也得出这一口气!绝对不能叫赵淑妃妃今夜如愿留住陛下!!”

蔡姑姑给了郁虞一个坚毅的眼神。

啊?

淑妃清晨说她什么来着?哦,江南瘦马啊。她不在意啊。郁虞想说,蔡姑姑你误会我了,她就是那种见钱眼开、目光短浅的女子。

她确实准备去搅局,但她绝不是为了自己出气,而是为了叫贵妃满意。

顾贵妃满意了,自己才能长久地在宫里头生存下去。否则谁没事吃饱了去搅皇帝和淑妃的好事啊。皇帝要去宠幸其他女人,关她什么事呀?横竖自己是娴妃,每个月一千两月例银子,内务府会送上珠宝衣裳,小厨房里十多个御厨,清宁殿三十多个宫人供她使唤,她乐得关起门来享受。

但是那一双镶红宝游龙戏珠镯子真的很赏心悦目!

郁虞没有做过这等截宠之事,特意梳洗一番去御书房找皇帝,行至廊下,“陛下在殿里么?”郁虞问侍卫。

“回禀娴妃娘娘,陛下在殿里。”侍卫道。

郁虞心里惧怕萧齐渊,她知道自己并不可能成功,但也要试一试,让贵妃知道她其实是有在努力争宠的!

她推门进殿。

殿门刚合上,太监总管回来了,大惊失色地问侍卫,“方才谁进去了?”

“娴妃娘娘。”

“糟了!司徒大人他们在里头同陛下议事。”

御前侍卫吓得脸色苍白,“我、我刚换值,并不知晓!”

御书房里门窗紧闭并未点灯,四周庄严肃穆,处处透着华贵。

“陛下?”

皇帝不在堆满奏疏的御案前,内室也无人,郁虞胆战心惊地四处寻找,忽得听见东北角落那扇掩着的门后发出声响。

她不熟悉御书房,想那扇门口后该是藏书室,缓缓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门。

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密不透风的房里烛火微弱,映入眼帘的是一惧被捆在柱子上的尸体,鲜血淋漓。

一记长鞭重重挥过去,那血人嘶吼惨叫声清晰地灌入她耳,原来不是尸体,而是、而是、

昏暗房间里其他几人正说笑调侃,几位年轻臣子皆是当朝新贵,萧齐渊真正的心腹。

而那个挥鞭之人正是脱了龙袍的萧齐渊,身姿颀长,眼神肃杀,为方便审讯换上一身窄袖劲袍。

误闯入的郁虞瞬间吸引人所有人的注意,房里鸦雀无声,只那个被捆绑着凌虐的血人还哀叫着。

郁虞睁着晶莹润眸,一双柔荑揪着裙侧,年轻的臣子们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这几位臣子自萧齐渊还是誉王时便追随左右,至尊之位落入萧齐渊囊中,他们也跟着飞黄腾达,权势富贵应有尽有。旁人献上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名妓花魁、美人尤物皆是尝遍。

君王登基方满两年,贴身的女人从未在臣子面前露过脸。他们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室内昏暗,她身着一袭浅色华裳,肤白若瓷,乌黑发丝如丝绸墨缎,一双润眸惊恐,清清纯纯,好似跌入秘境的仙女。

年轻臣子各个非善茬,眸光皆汇聚在郁虞身上。

这是男人打量女人的目光。

郁虞来不及看清室内的情形,视线被男人宽阔的胸膛阻挡。萧齐渊手中沾血的皮鞭被丢在身后,他走出来后合上了房门。

郁虞仰头对上一双凌厉寒眸。

那血腥的一幕已被彻底遮掩去,御书房里静谧昏暗。

一阵哀嚎声却划破了这份静谧,提醒她这一切并非幻想。

郁虞被男人带到内室。

郁虞这才反应过来,那扇门口后是这位新帝的私狱,而方才哀嚎之人身穿官服,她想起来,朝堂上有一位御史失踪了,难道......

男人身上有血腥味。

郁虞垂眸看向自己被他捏着手腕,他掌心的血沾染上了她。

“何事?”萧齐渊质问。

“臣妾来是想、想、”

她是来做什么的呀?郁虞都快吓哭了......其实那对手镯、她也不一定非得要啊......她也不是那么贪财的人......

“谁放你进来的?”低沉声音入耳。

萧齐渊心生怒意,门口的侍卫办事不牢,竟叫娴妃误闯进来,还看到了那样血腥一幕。

郁虞眼看着男人将沾血的手悄悄挪至身后,他方才亲手挥鞭......

郁虞知道事情不妙,恶人们正聚众谋事,她看了不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