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尹子柔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从椅子上滑落在地,倒在了满地碎瓷上。

痛的钻心,可她仿若无知无觉。

“娘娘!”

吟霜哭了。

尹子柔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前世她一直无子,所有人都说,是尹家作恶多端,活该生不出龙嗣!

她为此求尽偏方,甚至求神拜佛,为了能有个孩子,她什么都做过!

她因此对楚肃年感到愧疚,忍着心中剧痛将他推去旁人宫中!眼睁睁看着别人生下了她最爱之人的孩子!

却原来,这一切,竟都是楚肃年一手安排的!

泪一滴滴砸落在她手背上。

楚肃年,你好狠的一颗心——同床十几载,你竟就这么冷眼看着我在这场早已注定的棋局中不死不活!

尹子柔猛地捂住了脸,血与泪一同溢出指缝。

她喉间散出极尽痛苦的哽咽。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月光如水,照的满室苍凉,却照不亮尹子柔眼里的绝望。

解了禁闭后半月,楚肃年终于来了凤鸾宫。

见尹子柔真病了,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本以为尹子柔又在装病邀宠,没想到竟病得如此严重。

看着她没了以往活力的苍白模样,楚肃年心中莫名烦闷。

遂大发雷霆:“太医院干什么的吃的,连小小风寒都治不好!”

这样的关心,尹子柔却再也没了以往的甜蜜心动。

“与太医院无关,臣妾只是不爱吃药。”

楚肃年皱眉将她揽入怀中:“好了,你妹妹之事就此揭过,过几日,朕带你去皇家寺庙散心。”

“谢陛下隆恩。”

沉默半响,尹子柔靠在他怀中,遮住麻木的眼。

三日后,皇家寺庙。

尹子柔跪在佛前。

阵阵檀香中,她执起签筒,心中默念:“佛祖在上,求求您,为信女指条明路。”

告诉她,该怎么才能在这条楚肃年为她安排的死路上求活?

木签落地,尹子柔刚要俯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却先她一步捡起了签。

尹子柔抬头,却是一愣,那僧人单手执褐色珠串,身上白袍一尘不染。

而他那张观音般慈悲的脸,却跟楚肃年一般无二!

尹子柔连忙起身行礼:“玄明大师。”4

玄明与楚肃年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只因迟生片刻,按照皇家双子不能同堂的规矩,十二岁那年便送来了皇家寺庙出家为僧。

玄明微微躬身:“贵妃有礼。”

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签,眉心一皱。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泥又渡山,皇嫂,所求何事,竟求了个下下签。”

尹子柔心底发寒,她张了张嘴:“是死路吗?”

玄明扫过眼前这张苍白至极,不复往日明媚的脸。

绝美容颜上,染上病弱之气,就像最好的山水画被晕染墨汁。

若是西子在世,只怕也不如眼前之美。

玄明收回目光,双手合十:“神佛之念不过求个心安,皇嫂可信,人定胜天?”

尹子柔身子一震,正要开口,却听殿外吟霜唤道:“娘娘,陛下出来了。”

尹子柔只能还了一礼:“多谢大师解惑。”便朝外走去。

她身后,玄明那双冷寂黑眸中,异色浮动。

……

第二日,楚肃年率众人回宫。

却在寺门口遇见等着的玄明。

他手里提着一坛酒,僧袍浮动间,整个人飘然欲仙。

“见过陛下,贵妃娘娘。”

楚肃年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忌惮:“你来此作甚?”

玄明俯身一礼:“陛下,此乃小僧自制桃花酿,昨日见贵妃娘娘不断咳嗽,又听闻她不喜用药,所以特地送给她试试。”

尹子柔一怔,看着玄明递过来的酒坛,正欲接过。

下一刻,她手臂却被楚肃年抓住。

楚肃年锁着眉,冷道:“贵妃的身体自有宫中太医调理,此物她不需要。”

尹子柔只得收回手:“大师好意,本宫心领了。”

“是小僧多事,望陛下与娘娘勿怪。”

玄明自然的将酒坛收回,目光澄澈坦然,任谁都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心。

楚肃年凤眼微眯,下一刻,竟当着玄明的面一把拉住尹子柔的手。

尹子柔浑身一僵,只能跟着他大步向前。

她看着楚肃年宽阔肩背,这曾是她眼中唯一的依靠,此刻却只剩满心苦涩。

寺门口。

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不合体统的一幕,留下的妃嫔更是嫉恨得眼都红了。

而林晚竹脸色苍白无比,想起林太傅上次传入宫中的话,猝然狠狠攥紧了手。

回京之后,凤鸾宫再次成了后宫众人的眼中刺。

秋猎前一天。

楚肃年踏入凤鸾宫时,尹子柔正在窗边认真刺绣,阳光微微洒落,一片岁月静好。

他拦住奴才即将出口的通传,自己走了进去。

在尹子柔身后看了片刻,他才出声:“柔柔。”

尹子柔一惊,放下手中东西就要行礼,却被他虚扶住。

“这里并无旁人,不必多礼,这是绣的什么?”

尹子柔轻声道:“流景婚期将近,臣妾想给她添妆。”

楚肃年一挑眉。

“朕记得,流景出嫁之日还早,你现在就开始了?朕的香囊呢?”

尹子柔眸光一顿,声音轻柔。

“陛下坐拥天下,怎的还惦记臣妾这一个小小香囊,臣妾不绣,陛下也总会有的。”

楚肃年心里蓦然涌起一丝不舒服。

这丝不爽,不知从何而起,似乎是从上次宫宴之后开始的,又或许更早……在尹子柔第一次让他去其他人宫中开始……

他神情冷了下去,淡淡道:“你这是不愿给朕绣?”

语气虽淡,可任谁都知道他生气了。

他本以为尹子柔会立即朝他撒娇认错,谁知却看到了她眼中来不及收回的苍凉。

这一瞬,楚肃年心口竟莫名一空。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离他而去。

而尹子柔接着却是向他请罪:“臣妾只是怕自己的拙劣绣工让陛下蒙羞。”

曾经哪怕把鸳鸯绣成鸭子,也要霸道的让他戴上之人,何时如此懂事?

这懂事,让楚肃年无比心烦。

久久看着眼前人,他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晚膳时,楚肃年没来。

尹子柔仔细的瞧着那副绣品,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这一世,她的流景该是得遇良人,安乐一生。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想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尹子柔指尖突的一痛,她顾不上溢血的指腹,仓皇回头。

却见吟霜跪在门口,声音发颤。

“娘娘,您父亲尹首辅被言官状告酒后大不敬之罪,陛下震怒,将人打入昭狱!”

尹子柔天灵盖似被重锤一般,大脑一瞬空白!

怎会如此!?

前世直到她死前,尹家即便大不如前,她父亲至少性命无忧,为何今生会有此变故?!

她顾不上染血的指尖,站起身便朝勤政殿冲去。

夜色浓厚,长廊重重,犹如噬人巨蟒。

尹子柔喘着粗气,对满脸惊色的守门太监开口:“本宫……尹子柔求见陛下。”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去了。

可一刻钟过去了,那人再没出来。

夜风冰凉,将她身上的汗意与热度一同带走,留下的,只有满身寒气。

直至她手脚僵硬,浑身冰冷,勤政殿的门才打开。

楚肃年逆光而立,看向黑暗中那道倔强的身影。

尹子柔重重跪下,膝盖砸在地面,发出闷闷一声。

“陛下,我父亲向来忠君,臣妾愿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做出如此逆事。”

楚肃年:“后宫不得干政,贵妃之前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吗?”

尹子柔一怔,随即重重磕下头去!

“陛下,是臣妾逾越,求陛下明察!”

“嘭!”的一声,额头砸在青石板的声音,让楚肃年眉心一皱。

他脸上暗影浮动,终究开口。

“此事,秋猎之后再议。”

尹子柔听出他语气里的坚决,只得颤然叩首。

“谢陛下隆恩。”

出发当日,秋风猎猎。

尹子柔仍如往年一般,和楚肃年共乘一辆马车,以示恩宠。

在她背后,无数道嫉恨的视线犹如附骨之疽紧紧跟随。

尹家的事压在心上,尹子柔一夜未眠,随着马车的摇晃,她也昏昏欲睡。

就在她头往旁侧时,一只有力的大手从斜里伸出,稳稳拖住了她。

楚肃年看着睡过去的尹子柔,眸色晦暗复杂,半晌,才将她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震,尹子柔惊醒过来。

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缩到了角落边,而车厢里,早已没了楚肃年的身影。

她撩开车帘,吟霜赶紧说道:“娘娘,咱们到了。”

尹子柔走下马车。

围场树木繁多,枯叶遍地。

尹子柔刚走到自己的营帐前,便见旁边帐中探出一个人影。

竟是林映竹!1

原来如此,楚肃年还真是处处不忘自己这挡箭牌的妙用。

尹子柔心中一叹,收回视线径直走入营帐。

吟霜嘟哝道:“这是谁安排的,怎的将她这样的人跟娘娘安排在一处,真晦气!”

尹子柔正要开口,便听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住嘴!”尹子柔突然厉声呵斥吟霜。

“跟了本宫这么多年,竟养成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惯,自己掌嘴!”

吟霜吓得跪倒在地:“娘娘,奴婢知错!”

就在这时,帐帘被撩开,楚肃年迈了进来。

他看着尹子柔,淡道:“这丫鬟,不必跟着你了。”

尹子柔心下一颤,连忙跪下:“陛下,她自幼服侍我,还请陛下念在初犯,饶她一命。”

楚肃年冷声道:“滚去门外跪着,掌嘴八十!”

楚肃年又沉着脸看向尹子柔。

“还有你,教得好丫鬟,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背后编排宫中主子!”

尹子柔脸色惨白一片。

只得叩首谢罪:“臣妾知罪,只求陛下饶她一命。”

楚肃年没有搭理,冷哼一声,大步朝外走去。

不多时,另一边便传来林映竹请安的声音。

闻言,尹子柔猛地塌下肩膀,眼眶不受控的泛了红。

转眼夜深,万籁俱寂。

尹子柔躺在塌上翻来覆去,没有丝毫睡意。

既为尹家担心,又为吟霜担忧。

就在她翻身的一瞬,外面有刺耳惊声:“贼子闯入,护驾!”

尹子柔猛然坐起身来,可下一刻,她的帐帘被撩起,竟是林映竹生生闯入!

尹子柔瞳孔骤缩!

林映竹进来的一瞬,她身后跟着的刺客也一并入内。

“贵妃娘娘,救救臣妾!”

林映竹扑到她面前,尖声唤道。

那刺客一愣,顷刻上前,将泛着寒意的剑刃架在了尹子柔脖子上!

“原来你才是贵妃,险些抓错了人!”

“跟我们走!”

尹子柔几乎是被那人拖着走到了围场的山坳处。

“首领,皇帝不在帐中,我们只抓住了他的两个妃子!”

见到为首之人,这一刻,尹子柔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

为何今生,拓拔野造反的时间会生生提前这么多?

拓拔野一见她,眼中划过一丝觊觎,又转为可惜:“贵妃娘娘,我们又见面了。”

“可惜了,只能借您的性命一用,助我们逃出生天。”

那刺客疑惑问:“一个女人,真的会有用吗?”

拓拔野勾唇一笑:“这是那狗皇帝最宠爱的贵妃,绝不会对她置之不理!”

尹子柔看了眼躲在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林晚竹,很想告诉拓拔野,楚肃年真正看重的人是谁。

话到嘴边,只剩一声叹息。

这话她说了,这天下又有谁会信呢?

四周火光冲天。

禁卫军很快将此处包围。

拓拔野亲手持剑抵住尹子柔喉咙向前。

“楚肃年,让我们走!否则你最爱的贵妃性命不保!”

这时,楚肃年策马,从禁卫军中走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尹子柔身上。

可尹子柔却注意到,楚肃年的目光投向了她身后无人问津的林映竹。

却一眼都未施舍予她。

这一刻,尹子柔仿佛听见心中有什么彻底碎裂开来。

她有些想笑,也真的笑了。

“陛下。”

楚肃年这才回眸看她,当触及她那双绝望的眼时,他心口突的一缩。

尹子柔看着他,笑容明媚得让楚肃年几乎晃了神。

“这一次,臣妾是最后一次做她的挡箭牌了。”

“臣妾不怨,只求陛下给尹家一条活路。”

闻言,楚肃年瞳孔骤缩。

这些时日来的种种事情片羽般倏忽划过脑海。

他下意识怒喝出声:“尹子柔!”

尹子柔却不再看他,眼中闪过坚决,她猛地握住架在自己脖颈处那把刀。

接着,重重撞了上去!

这一次,是她自己选的死。

这一次,她不想再做另一个女人的挡箭牌,被所爱之人亲手下令刺死!

利刃划开血肉不过一瞬。

白的衣裳,红的血。

尹子柔最后映入眼中的,是楚肃年从未有过的恐慌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