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友脖颈上有道很浅的疤。
我以为,那是他父母相继离世后,他伤痛的废墟。
我花了九年时间来抚平它。
我父母资助失学的他读大学,助他一步步成为业内知名的医生。
就在我们订婚前,我的工作邮箱里多了一封他的高中女同学发来的邮件。
「李卓群脖子上的伤疤,淡了很多啊。」
「那是我留给他的。」
1
收到邮件时,李卓群正在帮我洗草莓。
他这双做高精度手术的手,此时细致地用来一颗颗摘掉草莓梗。
我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余光看到他脖颈上的疤痕。
那是他高中时,父母相继重病离世后又被同学集体霸凌,他想自我了断的印记。
我父亲救下了他,称会资助他到大学毕业,让他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他对我从彻底的疏离和抗拒,到终于允许我走进他的世界,我用了整整九年。
我们要结婚了,作为整形外科的一对金童玉女,同事们都诚心地祝福我们。
但现在,我看着他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疤,邮件里的每个字都清晰地击打着我的意识。
邮件还有后文。
她说:「他爱我。从前爱,现在也爱。」
2
李卓群放下草莓,穿上外套往外走。
他说医院里有事。
他最近总是这样,说医院里有事,彻夜不归。
真的挺好笑的,这是我家的医院,有没有事我能不知道?
**在床上,心神不宁地刷着手机。
短视频首页刷出一个新视频,竟是他低头看手机的侧脸。
视频的拍摄者向镜头对准自己,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正娇嗲地笑着,催李卓群抬头。
他先对着镜头笑了笑,然后匆忙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说了一句什么。
我心里有种糟糕的预感。
我慌忙点开那女孩的主页,一张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照片让我呼吸一滞。
我在李卓群的手机里见过这张照片。
他说她只是他的高中同学。
可是谁会为了一个普通同学,单独建个相册呢?
3
李卓群凌晨归来,我也一夜未眠。
我顶着黑眼圈在客厅沙发上等他,把视频举到他眼前:「解释一下。」
活脱脱像个不讲理的正房。
他面色疲惫,一言不发地在我旁边坐下。
他不说没关系,我继续说。
「简盈,你的高中同学。」
「她给我发了消息,说你爱她。」
「她还说——」我吸了一口气,我并不愿意主动触碰他的伤口。「你的伤疤,是为了她留下的。」
李卓群的嘴角微颤,点了点头。
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但他马上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他恨简盈,因为高中时,她欺骗过他的感情。
但是他没有办法拒绝她,因为当初他父母去世后,曾经遭受过同学们的集体霸凌。
只有简盈站在他这一边。
在一个个孤苦无依的晚上,他靠着和简盈的通信度过。
信纸上的一字一句,是支撑着他向前看的微弱萤火。
至于脖颈上的伤,他自己说,是简盈因为维护他被同学们围殴,他被为首的同学要求,只要在脖子上划一刀,他们就放过简盈。他才这样做的。
至于这一次见面,是简盈硬要来京市,他出于地主之谊,无法拒绝。
李卓群说得诚恳,并发誓再也不见简盈。
我相信了他。
之后一段时间,他的确没有食言。
他每天结束工作就回家,为我洗手作羹汤,和我一起看婚纱。
再也不提起简盈。
但就在我们去看结婚场地的前一晚,一个暴雨天,简盈出现在我家楼下。
李卓群带着伞下楼,和我说得好好的,要把她送到酒店。
但他再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的简盈就跟在他的身后进了门。
4
简盈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低头对我道歉:「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和邮件中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让我也在这种分裂感中沉默。
她进了浴室洗澡,外面的雨也停了。
我看着李卓群,期望他说出雨停了,他会送简盈去酒店。
但他只是说:「今天太晚了,她先住在这里吧。」
简盈住在客卧。
我和李卓群躺在主卧大床上,我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时,我却听到简盈像是在哭。
李卓群毫无犹豫地翻身下床。
安静的深夜放大了我的感官,我清晰地听到三声门响:主卧的门关闭,客卧的门打开,再关闭。
......
我坐了起来。
我回想起九年前,李卓群躺在医院里的样子。
我在巷子里看到满身是血的他,拼命打电话求我父亲救救他。
医者仁心,父亲救了他一条命,还承诺会资助他读大学。
而我陪在他身边,努力想要帮他走出心理阴影。
我选择了皮肤科的修复治疗的专业方向,只为了帮他抚平脖颈上惨烈的伤疤。
现在那道疤几乎看不出来了。
我以为我是他的救赎。
我想,他也许允许我走入了他的世界,却不能允许我将他从他的世界带离。
这时,我听到了更明显的抽泣声。
简盈哭着问李卓群:「我们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李卓群声音低沉:「没有。」
简盈用力摔上了门,脚步声起,拉开大门跑出了我家。
我连忙走出卧室。
和正准备追出去的李卓群四目相对。
李卓群沉重而挣扎地看了我一眼,决然地跟着简盈跑了出去。
5
李卓群把简盈追了回来。
她就这样在我家住下了。
李卓群对我解释,简盈和他一样,父母早早去世,举目无亲。
他不能放着她不管。
「这房子是我们的婚房。」我一字一顿地说,「是我父亲给我买的,你凭什么——」
我本想说,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留人住。
但这句话扎了他那颗敏感的心,他打断了我:「我知道你有父母,不用你一直提醒我。」
我不打算和他争执。
收拾行李箱准备离开。
他没有拦我,只是抱着双臂皱着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
我站定:「我很忙,没时间听你们吵架。」
李卓群的眉皱得更紧,眼里透着失望:「你没听到我说吗,简盈在京市举目无亲,你让她去哪里?」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冷漠的人。」
我握紧行李箱拉杆:「是我让她来的吗?之前她不住这里的时候,就流落街头了?她举目无亲也不是——」
「别说了!」简盈又哽咽起来。
她只穿着一条吊带睡裙,站起来就往门外冲。
「我知道我不该来的,卓群,对不起,我马上就离开。」
李卓群连忙拦在前面,找纸巾帮她擦眼泪,安慰她:「你安心地住下去,我在这里,没有人能让你走。」
我看着他们这场温情悲剧,仿佛我是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恶毒反派。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我的确很忙,因为下个月,马上就是一场关于基因编辑皮肤移植技术的重要研讨会。国内外业界的知名人士都会出席,还有记者早早准备好了采访。
这场研讨会,关系到我们医院接下来与研究机构的合作情况,如果顺利,我们将会获批使用最新的医疗器械,让国内的医疗水平再上一个台阶。
李卓群作为主任医师,是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人。
将来,他很可能会成为国内使用这一技术的第一人。
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研讨会当天,简盈自杀了。
6
简盈是个小网红,以医学科普积攒了十几万粉丝,自称有抑郁症。
她发的视频很骇人,遍地鲜血。
她自杀的原因,是知道李卓群这次研讨会成功后,就要和我举办婚礼。
李卓群本来正在准备研讨会的发言稿,在接到简盈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是震怒。
「是你告诉她我们要结婚的?」
「你从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她才来京市多久,你就让她走投无路?」
我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所以你承认了,她喜欢你,她想介入我们中间。」
李卓群不理会我的问题,狠狠地把我送给他的笔记本电脑摔在地上。
「这个问题重要吗?她有抑郁症,你这么**她,她怎么受得了?」
「你身为医生,就是这样**病人的?你就是故意的,你的医德呢!?」
他愤怒地拿起外套往外走。
我不敢置信,面对一个医生,质疑她的医德,李卓群对我究竟是多么痛恨,才会用我最珍视的东西作为伤害我的利刃。
「你要去哪里?」
这场研讨会,我们医院上下筹备了半年时间。
因为我们信任李卓群的专业能力,推荐他做主讲人,甚至没有准备PLANB。
他这样一走,等同于把他自己的未来,还有医院的未来都毁之一旦。
「李卓群。」我的手紧握着桌角,「你是个医生,今天的研讨会是你的工作,你必须对你的工作负责。」
他不看我:「不装了,开始摆大**架子了?我不想和你这种冷血无情的人说话。」
「我冷血无情?」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被狠狠刺了一刀。「好啊,那你告诉我,我这九年来对你的付出算什么?我父母对你的帮助又算什么?」
李卓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坚硬的表情。「我从没否认你们对我的帮助,但这不代表你现在可以对简盈置之不理。」
我咬着牙,对他低头。
「我可以让人去照顾简盈。」
我知道简盈不会有事,我又看了一次那视频,她发出来的满地鲜血,根本不是人的血。
「这场研讨会非常重要,如果你不去,你会毁了医院这段时间的全部心血。我父亲——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我吗?你以为你自己有情有义吗?」
「医院有的是人。」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但简盈只有我。」
门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只觉得非常可笑。
简盈曾经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和他站在一起,给他鼓励,是他的白月光。
他们同病相怜,互舔伤口。
而我呢。
我把自杀失败的他带回人间,给他机会在我家的医院实习。
在他刚进入医院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这种有自杀史的人,认为他没有资格当医生。
我力排众议支持他,让还是实习生的他参与手术,保他一路晋升。
即使在我们交往后,他说自己因为青春期的阴影,养成了被动的回避型人格。
从来没有给过我一点浪漫的惊喜,经常对我冷暴力,遇到挫折的时候就说要分手跳楼。
我妄想着能够温暖他,不愿意放开抓住他的手。
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他问我,李卓群怎么还没到会场?所有人都在等他。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能低声说道,「爸爸,他不来了。他有更重要的事。」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我扶着沙发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苦笑。
李卓群成功地让我成了小丑。
7
因为李卓群的缺席,研讨会只能临时更换主讲人。
新的主讲人没有足够的准备时间,研讨会的效果大打折扣,原本预期的合作项目也因此泡汤。
业界人事和媒体满怀期待的看了一场笑话,我的名声和医院的口碑一时间陷入风波。
我进入简盈的病房,看到李卓群在旁边陪着她。
我问过了医生,简盈不过割破了一点表皮,伤口还没创可贴大。
至于她发在网上的视频,那满地的血是人造血浆。
但他硬是要住院,李卓群也坚持让她住院。
我不客气地敲了敲门:「简**,你可以离开了。现在病房很紧张。」
果然,李卓群立刻站了起来,开口便指责我:「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没看到她很虚弱吗?」
我冷冷地说:「还有比她更虚弱的人在等着住院,我要对他们负责。你自己也是医生,我不信你无法分辨人造血浆和真的血。」
李卓群沉默片刻:「我知道你讨厌她,所以,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简直无理搅三分,失了智力。
「你可以不相信她。」
「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我就不能放着她不管。」
我几乎被他气笑了:「你真伟大。所以,你可以放着研讨会不管,放着外面等着住院的病人不管?」
他握着简盈的手,看着我:「麦可心,我和你不一样。你父母双全在优越的条件下长大,你自然能权衡利弊理智分析,但我是不同的,我只能通过偏激来保护想保护的一切。你就算能控制我的人,但不能控制我的想法。」
......
我看出来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以为我能把他拉出沼泽,但他自己坚定地不愿意出来。
我从来没有治愈过他。
在他心中,他还没有长大,永远都是那个上不起学,吃不起饭的穷学生。
他享受被同学们霸凌,享受和简盈一起在垃圾堆里苟延残喘。
他享受那个低下头一幅全世界都欺压他的悲惨人设。
他认为,那才是他。
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陪伴和鼓励。
他甚至敌视我拥有的,他也享受过的一切。
既然这样,那我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默默地摘下手上的订婚戒指,并对他伸出手:「戒指还我。」
他握紧拳头:「你要这样任性吗?」
我冷静地重复了一次:「我和你的婚约作废,把戒指还我。」
毕竟那枚戒指是高定,很贵。
他戴着这枚截止抚摸着简盈的手,当真是侮辱了设计师和工匠。
也侮辱了我。
他不配再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