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靠之人名叫宋银。
大理寺历任最年轻的评事,人高马大,轻功过人,追捕一绝。
接到任务时,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大致意思是监视人家老婆对吧?这必是朝廷又有大案要案的机密要彻查吧?要彻查吧?
是夜,他换上夜行衣,长手长脚猫着身子飞速行走在房脊之上,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府本是前朝的大家,府邸在三川城东,离大理寺说远不远。府内庭院轩峻壮丽,盘踞着穿山的游廊,正房大院皆是画栋雕梁。
宋银来时,讶见一群盛装丽服的姬妾丫鬟齐聚在仪门前后,叽叽喳喳。细听才知,是婆母单氏专在此地等着锦初回来。
如此气势汹汹,莫非那位小夫人私自去得大理寺狱?
若是这般胆大,倒跟自家大人奇到一处去了,宋银凝眸向下探去。
须臾,锦初的车马也行至门前。
她下了车,换上久候的轿子,从角门入了府。丫鬟们围随至垂花门前,打起轿帘,扶锦初步入间厅。
锦初见游廊两旁鸦雀无声,婆子们屏息静气,心知有异。轻声嘱咐春桃拿着自己的玉佩再悄悄出去,自己则带着人径直向前行去。转过插屏,果见台矶之上坐着婆母单氏。
“婆母。”锦初不卑不亢,上前见礼。
单氏是个巴掌脸,可能因为这些年操劳太过,看着比实际老了十岁有余。老了的娃娃脸很难再生出威仪,暗色金纹的衣饰罩在身上,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唇纹很深,絮絮叨叨的唇角不说话时是垂下的,阴沉的脸色令面相更不讨喜。
“你且随我进来。”单氏愠怒而起。
原来,婆子们待锦初一走就告到了单氏面前,说少夫人离家、未提去程。单氏闻言,怒不可遏!
她是世子夫人,也是掌家婆母不错,头上却还有退了仕的沈国公夫妇。跨了朝的世族余下的功勋已所剩无几,只靠最后一丝政治敏感度残活。自从亲家被打入大理寺狱,世子觉得脸面无光晦气非常,生怕被牵累降罪,不但自己四处探风通路,还命她看好家宅内院。
谁知锦初不说安分守己,在这节骨眼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出门去。这是要给世子添堵?还是要给沈家造孽?当真不把自己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单氏越想越郁燥。
她每日侍奉公婆不算,还要应付妯娌、周济亲友,管教屋内一干姬妾。大事不论,小事每日少说也有百来件。自己尚不得清闲,锦初还专爱自作主张!
她于是亲自带人把着门,又累又饿得等了两个时辰。终于赶在世子回来之前,堵到了回来的锦初。
锦初目不斜视得随单氏进了正堂,将身后乌压压的一群留在外头。夜风轻轻吹起鬓边的一缕散发,她抬手将调皮的发丝拢到耳后。许是家中惊变未及妆扮,锦初的眉目更胜往昔娇妍,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面如月色犹白,眼比夜风还清,一袭杏白的袄裙在夜色中如鹤立鸡群。
教宋银直看呆了,世上怎会有这般好看的女子?
入了正堂,单氏老实不客气得命锦初跪下。
她有些嫌弃得看着锦初,这个媳妇自己从来是不喜的。
模样太美,身上没有一处是安分的。性子太野,处处压着自家儿子一头。什么书香门第,念了几年医书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却全无对长辈的温良恭谨。如今更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只拿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罢了。
“你不在家中奉迎夫君,夜里又去了何处?”单氏冷声问道。
马车夫早已将锦初往来的行程悄悄告诉了婆娘,单氏知道她去了大理寺狱。她这么问,是故意要看锦初怎么说。若是她巧舌如簧,今日定要拿出婆母的威仪,好好训斥于她。
“儿媳去了大理寺狱,探望父亲。”锦初抬起明眸,干脆道,“只因父亲在狱中病了。”
单氏一愣,未料锦初如此坦白,一时训斥之言堵在喉头,狐疑道,“病了?好端端得怎会突然病了。”
“父亲在狱中受了刑罚,不得医治,急需延医。”锦初道。
“胡说!大理寺狱岂是大夫说进去就能进去的地方。你父亲若在里面有事,里头那些管事的岂会不理?”单氏斥道,“我倒要问你,你是如何进去得大理寺狱?”
若不问清这里头的因由,非但世子那里不能交待,后头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枝节。
“听您说父亲入了狱,儿媳心中焦急。因夫君连日未回,婆母您分身乏术,儿媳便去大理寺狱自请了探视。”锦初答。
她没有说实话,也没有说谎话。焦急是真,自请探视也是真,但她没有提司马南,也没有说探夜狱。
这些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去了便准许探视?”单氏听了将信将疑,蹙眉道,“即便是探视父亲,你这样不管不顾得出去,可想过会令诚儿为难、令世子为难?”
单氏轻易便信了探监之言,让宋银不禁暗地里嬉笑,平日他们几个只道大理寺狱在百姓心中素有虎狼之名,原来它还是挺亲民的。
锦初心中记挂父亲病情,并不愿与她在言语上多纠缠,只道,“儿媳心忧父亲,望婆母见谅。”
“诚儿三日未归,你也不知送些热饭热汤去衙门里!要不是我叮嘱催促,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干净的衣物和被褥送去!”单氏不满得絮叨,“你进门一年有余,我素日也常教导于你,你可曾真的将侍奉夫君放在心上?”
婆母牵三扯四夹缠不清,唯独于父亲之事漠不关心,锦初心知多说无益,便不再说话。
单氏见锦初低着头缄口不言,慢慢缓了脸色,口气却愈发不虞起来,“你起来罢,进孝乃是人之常情。但你父亲犯了事,到底该顾着些沈家的体面。我在家中尚且顾着你的颜面,在外你更该知道避嫌才是。”
锦初知道婆母胆小怕事,多是畏怕世子才如此行事。她这么说,很可能是世子交待过了什么,也可能是他们知道一些关于父亲入狱的内情。
她站起身,微微思量,状似为难,“令公爹和婆母担心,儿媳于心难安。”
单氏“嗯”了一声,冷言道,“你不为自己想,还该替夫君的前途想。诚儿才从翰林选出来,如今正是高升的时节。你一个人拖累他也就罢了,怎能连带你的父亲一同拖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