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燃最穷的时候,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走了五六个小时来见我。
那天烈日正毒,蝉鸣此起彼伏。
他几乎是被热化了,双手撑膝,汗珠顺着眼睫往下滚落。
后来在无数个争吵的夜晚,我都会想起他的眼睫。
以至于我心甘情愿辞职,远嫁,备孕。
直到刚才,我的蓝牙耳机连上了他手机。
对方说:
「安岁还挺纯。」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晚找她是因为她干净,还是免费的。」
......
今年的夏天热得很早。
上一次和裴燃一起仲夏听蝉鸣,是五年前。
烈日炎炎。
我下楼的时候,蝉鸣声不绝于耳。
那时候,裴燃发着烧,又和家里闹了矛盾。
顶着高温走了五六个小时,跨了小半个城。
只为了见我一面。
汗珠在他睫毛上快速滚落,留下一点点水渍。
他的脸晒得很红,浑身都烫得吓人。
看我的眼眸也是灼热的。
他今晚又在加班,快到凌晨了还没回家。
我握着掌心两道杠的孕检棒,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耳机传来一阵嘈杂。
我一摸才发现,出来的匆忙,大概是把他的拿过来了。
「裴哥,裴哥?你到家了没。」
「烂掉的小月光是不是很带劲,哥们看你真是挺猛的,在家憋坏了?」
我刚要开口,声音戛然而止。
「我说嫂子还挺纯的,还天天忙活那十全大补汤呢。」
「哎,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晚是没地方泄火才找她的吧,免费还干净,送上门的不搞白不搞。」
我怔愣在原地,又把耳机拿下来摩挲着。
这声音我熟悉得很。
我认识裴燃,还多亏了林屹辛牵绳引线。
甚至婚礼都请他当证婚人。
这些年我们也不乏争吵,每次都是他两头劝着,把裴燃一顿臭骂。
心跳的厉害,连带着我有些站不稳。
这些个字眼像寒冬里刺骨的冰渣,箭矢一般狠狠刺进了我的身体。
用力锤了几下脑袋后——
我落入身后人的怀抱。
带着洗浴后清爽的护发香油味。
「老婆,发什么呆。」
裴燃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圈着我将我搂在怀里,用下巴轻轻磨着我的肩膀。
「怎么在这站着。」
他轻笑了一声。
「你又不年轻了,怎么还学小姑娘熬夜。」
「听话,赶紧回去。」
裴燃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他不瞒着我,看我瞧,大大方方的在我眼前晃了晃。
「小吃醋精,我天天这么忙除了你就只剩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给林屹辛的备注是阿屹。
我突然想起来——
我那栏,只有手机号。
他当时说,因为太过熟稔,所以不需要备注也能背下来号码。
可他一次也没接过我的电话。
永远都是工作忙。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开始握着我的手往家走,摸到了我手心攥着的耳机。
「拿这个干什么?」
「你啊你啊,有这时间不如好好休息,争取养好身体给我生个孩子。」
验孕棒顺着我的指尖坠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裴燃没注意。
他转了个身,示意我走到他左边。
相恋三年,结婚五年,他向来把我护在里侧走。
永远偏斜的雨伞,饭菜的第一口,每夜的晚安吻。
我甚至没察觉出他不爱我的征兆。
「咔嚓。」
不太凑巧,他一脚踩了上去。
裴燃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厌恶的,一脚将验孕棒踢在路边。
......
到家的时候,裴燃随手把领带扔在地上。
上边还带着几处干涸的暗色。
我呼吸一窒。
裴燃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通话没声音。
他开始找耳机。
「在这。」
他急忙接回来条件反射塞耳朵里,又突然放到一旁打开外放。
「有什么可瞒你的,刚让阿屹帮我处理两件公文。」
「工作上的事儿,你又不知道,本来我们想熬个通宵做完,但我说那哪儿行,你还在家等我呢。」
林屹辛的声音依旧平稳。
「就是啊嫂子,你不知道他给我派了多少活儿,你可得好好帮我收拾收拾他。」
连草稿都不用打,他们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我强忍着泪水低下头。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被骗这么多年的恶心感似乎更据上风。
裴燃没注意我惨白的脸色。
他去厨房看了一眼,把刚湃好的凉汤倒进饭盒里,放在岛台上最明显的地方。
他总担心自己忘记把做好的吃食带到公司炫耀。
「天天做这些,别累着自己。」
照例是哄我开心的话。
他说自己的下属有多羡慕他,还说今天拒绝了两位小姐想加他好友的请求。
「抱歉,我有些累了。」
我语气干涩的推开他冲我索取奖励的吻。
冲到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耳边是他突然拔高的音量。
挺好笑的。
在一起这么多年,竟然在巨大的谎言里。
昨天晚上裴燃一宿没睡。
他在阳台静坐了一晚上,烟头堆成了小山。
我睁眼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餐。
裴燃系着围裙,看我起床,眨了眨干红的双眼。
「抱歉,岁岁,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你。」
他饱含痛苦的垂下眼眸。
结婚不久后,公司的资金链就断了,他天天出去跑市场,几乎是隔几个月就要换个地方。
一直到三年前才完全稳定,搬到了这边。
刚开始我和他大吵一架。
我埋怨他不该走这么远,回趟家还得做十多个小时飞机。
他什么也没说。
在我发泄过后,只是跪在我的脚边瞅着我。
也是这样的眼神。
一如那日的炽热。
我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向来知道我舍不得怪他。
「不是还有工作吗,怎么不去上班。」
我笑着接过他递来的牛奶,如往常一样。
心里却跟刀割了似的生疼。
我很想问问他这一晚上想了什么。
是在担心他们露馅,补偿般的对我好。
还是真担心我。
裴燃好像爱我。
也不太爱我。
他愣了一秒,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在挑选领带的时候换了一条。
又把昨晚那条叠好放在兜里。
做这些的时候他很专注,甚至浮起了一丝遮不住的笑。
随即出门。
忘却了一直以来让我系领带的习惯。
......
裴燃完全没注意到我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今天换了一辆车。
往常都是怎么低调怎么来,今天却开了限定的超跑。
隔着一条小巷,我看见他把打包好的凉汤随手倒进垃圾桶里。
手机响了两下。
是一张空碗的图片。
「老婆,你今天做的凉汤真好喝,明天我也要。」
累。
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我止不住靠着椅背呼气。
我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
林屹辛在公司楼下和他点了点头,从前座捧出了一束玫瑰递给他。
样式和裴燃每次送我的一模一样。
车子转了个弯,开始朝向完全相反的路。
我猛地意识到,他为什么会换一辆车。
刚结婚那阵,裴燃总说像一场美梦,到哪都不放心我。
那是他送给我的车,我们手机都装着定位,能看得见路线。
职场上勾心斗角那一套,他到底用在我身上了。
我伸手摸了一把眼泪。
今天是个好天,阳光刺的人眼睛生疼。
裴燃去了一家酒吧。
挺有名的脏乱差,他这样一个矜贵的人和那儿格格不入。
可他轻车熟路的进了房间。
执念我突然没有继续跟下去的,呆呆的望着路边。
直到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裴燃刚创业时的学妹。
我有三四年没见过她了。
订婚那天,裴燃的胸花歪了一点。
她堂而皇之的越过我,很自然的替我的新郎整理好。
我知道他们没什么。
裴燃刚和我在一起时就说曾经和她有过几天朦胧的暧昧期。
他说的坦然,我也可以接受。
都是成年人了,说清楚就好了。
况且我在公司里有股份,也有眼线,没一个人传出他们有事。
最重要的是,那是裴燃。
我没理由不信他。
他回家就答应我把女孩换了,没有一丝犹豫。
事实上他也真没骗我,他确实是把学妹秘书换了,可他床上没换。
林屹辛说的那些话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一夜。
我忘不了。
我不能忘。
我找了最近的一家医院挂号。
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能看清她的小手小脚。
我设想过无数次迎接孩子的喜悦。
唯独没有现在这般场景。
「今天能做手术吗。」
我叹了一口气。
肚子里的宝宝似乎是预知到自己不该来这世上,踢了我几下后又安分的一动不动。
我摸着自己的肚脐。
想尽力感受她的心跳。
从买房子那天,家里就有两间屋子是空的。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添置了不少家具。
裴燃给孩子买的礼物已经堆满了半个房间。
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很合格的父母。
可我现在连把孩子生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能让她出生在谎言构造的家里。
「你确定不要这个孩子了吗。」
「流产手术是有风险的,需要一个家属的联系方式。」
医生把面前的单子又往我身边推了推。
我提笔,愣了很久。
还是写上了裴燃的名字。
我爱过他,所以这段婚姻我做不到那么洒脱的离开。
他该看着孩子的离去。
就当是我对他的报复。
良久,我阖上眼,将泪水吞到肚子里。
「我确定。」
我不能这么自私,明知孩子得不到父母充分的爱还要让她出生。
今天医院没太多人,从来到准备没费多少时间。
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我给裴燃发了三个字。
「离婚吧。」
随后被推到房间里,等待生命从我体内的流失。
这一刻我甚至很平静。
提不起生气,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痛苦。
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值。
替自己不值。
手术打了麻药。
我闭上眼,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20岁的裴燃。
他只看着我伸了伸手,半晌,悬空的手狼狈地放下。
裴燃垂着头没说话,潮湿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他说:
「是不是现在的我对你不好,你才会梦到我。」
梦醒了。
我睁开眼。
现实里的裴燃站在床前,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近乎打湿衣襟。
他抖着身子,略微沙哑的嗓子带着轻颤。
「岁岁…」
我的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色,慢慢向下。
开口说话牵动着伤口,很疼,很疼。
可我还是一字一顿。
「裴燃,你衣服,扣子系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