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遇到你，是在两个星期以后，那一天，你到我们班来兜售那种可以放在床上看书的折叠桌。

我没想到你还是一位多栖化发展的小贩。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你拎着一只巨大的编织袋，呼哧呼哧地冲进我们班所在的阶梯教室的时候，我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身体。

那一天，你穿了一件雪纺的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衬衣的袖子卷了老高，笑容一如你的名字，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显然，你已经发现了我，因为此刻你正拎着那只相对于你来说显得有些庞大的编织袋，一步步地向我挪过来。你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将袋子咚的一下扔到脚下后，毫不见外地坐到了我身旁的空位上，顺手摸起一本书，扇了起来。你一边扇，一边对我说：“嗨，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呢，帮我个忙怎么样？”

“恩？”

我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你。

你伸脚踢了踢过道上的编织袋，回答道：“你在这里认识的人多，帮我推销这些折叠桌怎么样，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一只桌子给你提成五块。”

我微微一笑，看你脸上那种兴奋的表情，仿佛五块钱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巨款似的。

你认真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毛皱成了一团，鼻头亮晶晶，大眼睛，睫毛忽闪不定。

我说：“周暖，你那么喜欢赚钱么？”

听了我的话，你微微一愣，然后反驳道：“不赚钱，谁养我，你养我啊？”

我被你问得一愣，旋即连忙转移话题道：“你爸爸养你啊，哪用得着我。”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你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下来，猛地站起身来，冷冷地回答道：“死了！”接着向前一步，重新拎起了袋子，自顾自地嘟囔道：“不愿意帮我就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在你蹒跚着即将走出教室的那一刻，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线，我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来，走上前去，紧紧地拉住了你手中的那只编织袋。知道么周暖，那一刻，其实我本想拉住你的手的，但又害怕你会觉得我太唐突，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才只见过几次面，但每当看见那个小小的你，我的心中便会泛起一丝心疼。

我说：“我帮你！”

然后，你就笑了。

说实话啊周暖，虽然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你的请求，但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才发现原来做生意那么难。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我只帮你卖出去了六张小桌子，其中两张还是我自己掏腰包买下的。所以那一天，你打电话说在学校门口等我给你送钱的时候，我都有点不敢去见你。

我想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我们在学校门口的KFC门口见面时的情形。

你显然已经到了很久了，因为我从马路对面朝你走过去的时候，你正坐在KFC对面的水泥台上，托着下巴对着巨大的玻璃窗里的人群发呆。在你的身边，还摆着很多只用绳子捆绑得整整齐齐的折叠桌。

我轻轻地从你的背后走过去，我看见你看向KFC的目光里充满了向往，那一刻的你多像是一个孩子呀，因为我记得自己小时候缠着妈妈去吃快餐时就是这种表情。

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你猛地转过身来，脸上立马浮现出讨好的表情，你说：“秦哲，桌子全都卖出去了吧，早就跟你说过，跟着我混，早晚你会发财的。”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声音卡在喉咙里，许久才忐忑不安地对你说：“其实，其实，我只卖出去六张。”

那一次，我本来以为你会把我骂个狗血喷头的，因为你这个小蔓的泼辣我曾经见识过，可是你却没有责怪我，而是怅然若失地笑了一下，弓身拎起了身旁的那些折叠桌，苦笑道：“看样，我还得把这些桌子原原本本地背回去。”

为了将功折罪，我赶忙上前一步，试探着对你说：“要不，要不我请你吃肯德基吧，就算是对我没有完成任务的一种惩罚。”

我说这话的时候，尽量用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我怕你看出那是我的一个预谋，我怕你误认为我是在可怜你。

听了我的话之后，你回过身看了一眼对面的KFC，接着小声对我说：“很贵的。”

而此时，我已经搬起你脚下的那些桌子，不由分说地向着餐厅里面走去。

那一次，你只点了一包薯条，一个汉堡，你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细细地品位那些你从未有机会吃到过的食物的滋味。后来，你将最后一根薯条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问我道：“秦哲，我可不可以再点一个汉堡？”

我笑了一下，起身向着柜台走去，我去点餐的时候还在想，周暖啊周暖，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矜持啊，像你这样虎虎生风的小姑娘，一个汉堡哪里吃得饱。

可是后来，当我把另外一个汉堡端到你面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错了，因为那只汉堡你并没有吃，而是工工整整地放进了你身上那只洗得泛白的书包里。几个月前，你就是从那里掏出了葫芦娃的光碟滥竽充数地卖给我的。

看见我一直盯着你的书包，你尴尬地笑了一下，解释道：“以前经过这里的时候，看见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吃肯德基，我就很羡慕，不怕你笑话，从前我就一直在想，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带着妈妈来这里一次，也算是满足了我小时候的一个愿望，可是……”说到这里，你顿了一下：“可是，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这些话的同时，你的眼眶微微地红了起来。当时我没明白你的话，直到十几分钟以后，当我抗着你的那些桌子，左拐右拐地登上你家所在的那座破旧的小楼，看见你那瘫痪在床的妈妈时，我才明白了你那话的深意。

你将汉堡掏出来，轻轻地放在妈妈的床头，替她理了理凌乱不堪的头发，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

而此时，你的妈妈却一直在看着我嘿嘿傻笑。

你说，六年前，你爸爸跟一位来青岛打工的福建女人产生了感情，后来不顾一切抛弃了你和母亲跟她一起去了南方，后来你妈妈的精神便出现了问题，总是一个人从家里溜出去，在茫茫的人海中寻找着你的爸爸。几年前的一天的深夜，精神已经有些恍惚的她，再次从家中溜出去，沿街拦车查看你爸爸是不是在上面的时候，不小心被一辆极驰而过的汽车挂倒，后背重重地撞在路边的花坛上，摔裂了脊椎，造成了永久性的创伤，于是只能常年瘫痪在床。

那时，仅仅十三岁的你，只能辍学在家，变换着各种工作，以微薄的收入来维持母女两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