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战死，她和阎王的孩子刚出生不久，为了襁褓中的孩儿，身份高贵的阎王戮川娶了我。

我不过是没有神血的野鬼一只，却也为了一心照顾姐姐的孩子，不惜每年忍受剜去胞宫的苦。

百年来，我对戮川与明御倾尽所有。

可是他是高山上的冰雪，从来不愿予我半分温情。

直到我再拜往生殿，在剜去胞宫之时痛不欲生。

戮川却误以为我为求子而来，勃然大怒：“你姐姐尸骨寒凉，你却想着勾引姐夫，母凭子贵！”

我身中寒毒，却被扔进冰冷彻骨的忘川河中。

倾尽了心血的孩儿，冷笑着使河水成冰。

百年苦守与执念，忽然间失去了意义。

我归还同心锁，走出阎罗殿。

他坐在明堂上，不生杂念：“清音，你离不开黄泉的。”

不久后后，黄泉无人不知，清音为了断绝生死契，生生剖出自己的心脏，跃下轮回道。

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1.

戮川娶我的前一夜，我在往生殿内忍痛剜去自己的胞宫。

疼了一夜，血肉淋漓。

可我想到年幼的明御，便觉得心满意足。

神仙的血肉可以再生，我也不得不每一年都再入往生殿，吃一遍剜骨挖肉的苦，只为了断子绝爱，一心一意照顾明御。

戮川撞见送子娘娘座下，紧紧抚住小腹的我，勃然大怒：“清音，我娶你不过是为了明御。你姐姐尸骨寒凉，你却想着勾引姐夫，母凭子贵！”

我痛得发颤，求饶的指尖被他狠狠踩在脚下。

他勾唇冷笑，拂身而去：“今夜去为你姐姐守灵吧，忘川水冷，你去陪一陪她，也好亲自向她赔罪。”

待戮川走远，送子娘娘叹息着走出：“你一番真心，他怎能连句辩解都不听？”

我垂眸看着红肿的手指，苦涩地笑。

床榻之上的温言软语犹在耳畔，原来他的情意这样淡薄，禁不起一丝一毫的考验。

他不信我，再辩解也是枉然。

戮川啊，你可还记得我为你挡过一剑，身重寒毒。

忘川水冷，我要如何活过这一夜？

忘川的水被我身上的鲜血染红，意识将要模糊之际，却看见明御向我走来。

我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他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儿，最是爱敬我这个母亲。哪怕我的手上有一点儿划痕，都会红着眼睛替我敷药。

我强撑起精神，抢着说道：“御儿，母亲无事，你莫要担心…”

他走近了，脸上却没有一丝担心神色。

“我为何要为你担心？”

我呆愣住，挣扎着向他游过去，明御冷漠地往后退，还施法让忘川河结起了冰：“我看这忘川的水，还不够冷，不够让你清醒。”

昔日承欢我膝下的孩儿，如今只让我觉得陌生：“御儿，你我母子究竟何时走到了这般境地？”

他嗤笑道：“你巧言令色，对我好只是为了勾引我父亲。如今事情败露，还装什么慈母呢？”

他再也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忘川河寸寸结冰，寒冰棱穿透我的血肉，我失去力气，身子渐渐向下沉。

将要沉入河底时，明御红着眼睛跑来。

我喉间哽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游去。他的眸光却没有分一丝给我，珍重地扶着一个女子，喂着她吃下丹药。

冰寒入骨，我却失去了感知一般。

“媚姨，我已给父神传过信了，他很快就到，你再等一等。”

媚欢柔弱地睁开眼睛，戮川也在此刻匆匆赶到。

“这是怎么了？”他焦急地扶住媚欢，将丝丝灵力传送进她的身体，替她疗伤。

明御流着眼泪道：“是我没用，方才恶鬼闹事，媚姨为了救我才受了重伤。”

媚欢是戮川青梅竹马的师妹，更与他曾有婚约在身。

戮川一把将她抱起，温柔道：“再忍一忍，我带你去明台疗伤。”

明台是黄泉圣地，有最好的灵药，却从来没有为我开过门。

明御紧紧跟在身后，时不时拉过她的手轻声安抚。

路过忘川，戮川看见血色全无的我时，施舍般道：“清音，你回去吧，莫在这里碍人眼睛。”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我拖着失力的身子游到岸边，再也忍不住酸涩，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紧紧攥着心口的肌肤，一步一步淌着血离开。

在我的身后，是被我夫君和孩儿簇拥着的媚欢。

路过的小鬼和阴差们毫不掩饰眼睛里的讥讽之意，嘲笑我是丧家之犬。

“既然抢了姐姐的夫君，就该料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低下头苦笑，心中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清音，放弃了一切留在黄泉，留在两个注定不会把目光分给我的男人身上，值得吗？

不值得了。

看着远处发着光的轮回道，指甲深深嵌入了我的掌心，心头却一片清明。

2.

寒毒将我折磨了一夜，次日晨时，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叩响了阎罗殿的门。

按照以往，我是要伺候戮川更衣的。

开门的人却是媚欢，我头脑发沉，竟不小心撞在了她身上。

媚欢身子柔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戮川听到声响大步走出，一把将我推开，关切地揽住她：“欢儿，你没事吧？”

媚欢眼眸一闪，眼泪将落不落地看着他。

我正要解释，身后却被人重重一顶。明御匆匆跑来，愤怒地盯着我：“清音，你嫉妒媚姨，也不该在她受伤时这般针对！”

我身上的伤再一次撕裂，鲜血渗透了后背，仓皇地踉跄了一下：“对不起，我......”

却不想又踩上了媚欢的衣摆，她含着泪道：“清音，我不是故意留在阎罗殿的，只是阿川担心我身上的伤......”

我张口结舌，再也没有了辩解的机会。

戮川冷眼看着我，“跪下，向媚欢道歉。”

我梗着脖子不愿跪，被明御按着背压下。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媚欢身前。

我心中顿时索然，看着眼前为了一个女人逼着自己的妻子、母亲下跪道歉的人，轻声笑了：“戮川，我从不被允许在这阎罗殿过夜，更是没有去过明台疗伤。你既然心悦媚欢，为何不干脆娶她呢？”

我又看向明御：“我倾尽了自己的心血养育你，冬日用自己的心口暖药，夏日里整夜摇扇，只为让你安睡。明御，我已问心无愧，你为何不肯放过我呢？”

眼泪从我没有血色的脸上滑落，一定狼狈得紧。

戮川与明御却不为所动，一样的冷若冰霜，“清音，你在胡闹什么？”

媚欢梨花带雨地要来拉我，被我侧身躲开。

明御心疼地护住她，对我吼道：“你不是我的母亲！你只是个没有灵力的孤女，你是我母亲捡来的废物，你才不配养育我，不配嫁给我父神！”

我淡淡地笑，这么多年，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这个母亲，是他的耻辱，不能为他铺青云路。他厌我，也是应当的。

我麻木地点点头，咬牙撑着地站起来，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已顾不上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做你的母亲了。”

明御的眼神呆滞了一瞬，转而不在意地牵着媚欢走了：“求之不得。”

我和戮川在阎罗殿之中对望。

他还是这般平静，和百年里的每一日一样。

这一次，我却不为因此心痛了：“戮川，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也不留在阎罗殿了。”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清音，就因为我罚了你？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莞尔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玉锁。

这是我们大婚那一日，戮川送我的信物，也是每一位阎王妻子的相传之物。

我轻轻把它放在地上，埋首拜了一拜。

“洞房花烛时，你说愿如此锁，同心不离。如今我便还君明珠，恨不相逢。”

戮川的脸色寸寸阴沉下来，一脚将玉锁踢开：“清音，你离不开黄泉的。有生死契在，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你。”

他是阎王，是黄泉之主，我一介孤女，又与他有生死契，能逃到哪里呢？

我没有理会，走出了这座从来不属于我的宫殿。

身后，他狠狠摔碎了杯盏。

3.

走出阎罗殿，我僵直的脖颈猛然弯下，忍着刻骨的疼往医官之处去。

黄泉之地，寻医的人并不多，也只有我这样没有灵力傍身的废仙才会来。

我走了许久才走到医官的门前，正要叩门，却有一道高猛的身影直直向我冲来。

我反应不及，惊叫着扭伤了脚腕，跌倒在地上。

鲜血汩汩地流出，那恶灵更加兴奋，流着涎水便要往我身上扑。

我肩膀出的肌肤被利爪刺破，露出鲜红的血肉。

就在我以为会命丧于此之时，一把剑横在了我身前，将恶灵打散。

我弓着身子痛得动弹不得，来人却是明御和媚欢。

他原先紧张的神色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松了下来：“还好是她，不是伤了什么无辜之人。”

媚欢嗔怪道：“御儿练功时不慎放出了恶灵，好在碰见的是清音，不然该被阿川责罚了。”

我默默站起身，权当听不见这些，一瘸一拐走进了医馆。

明御见我冷落了他的媚姨，气得一把拦住我：“媚姨与你说话呢！”

我额前渗出了冷汗，不想与他多言，匆忙推开他便要唤医官。

明御古怪地一笑，向着赶来的医官道：“清音怠慢了媚姨，谁也不准替她疗伤。”

我顿住了脚步，不敢相信这个我一口一口奶水养大的孩子，恨我至此。

媚欢拉住了他，对我赔笑道：“御儿不懂事，和你闹着玩呢，你毕竟是他的母亲。”

可她这副做派，明明更像明御的母亲。

我笑了笑，没有为难医官，只对明御道：“你恨我没关系，想要媚欢做你的母亲也没关系，我不会再为你心痛了。”

再看一眼我都嫌恶心，我不顾明御的咒骂走了。

一路走，眼泪便一路流。

从前我是流落黄泉的孤鬼，因为遇见了姐姐才有了自己的家。

姐姐是高贵的冥神，却对我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废仙关切至极。若是她还在，看到我受了这样的伤，不知该有多着急。

姐姐死时，染红了整条忘川河。

她流着泪求我：“清音，我只有一个孩子，求求你，替我看着他长大。”

我颤抖着答应，她才安心闭上了眼睛。

姐姐待我恩重如山，她的孩子，便是我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孩子。

我也确实爱他护他，几乎倾尽了所有，只为换他平安长大。为了他，我忍下戮川的冷漠薄待，忍下众人的讥笑挖苦。

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和一句：“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姐姐，”我的眼泪落进黄沙里，消弭无痕：“清音想你了，也想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轮回道，眼前深深的漩涡，仿佛有了一种魔力。

轮回道旁守着的阴差笑着看向我：“阎王夫人怎么有空来此？”

下一刻，他的尖叫响起。

我脱去鞋袜，踏着鲜血走进了轮回的漩涡之中。

不过片刻，漩涡又无情地将我吐出，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颤声道：“你与阎王有生死契在身，不可能入得了轮回！”

可我咬着牙站起身，不顾身上鲜血如注，坚定地又一次爬向轮回：“若是我偏要呢！”

万箭穿心的疼痛又一次将我逼退，血肉淋漓的我被巨大的力量扔到了地上，肝胆俱碎。

阴差似是不忍，叹气道：“生死契写在心脏之中，你如何能躲得过轮回道的监察？”

我混沌的意识却在一瞬间清明了，“原来是这样！”

一把森然的匕首出现在我的手上，我一点点爬向漩涡，在即将纵身跃下的那一刻，匕首深深**心口。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我的视线，血水混合着泪水湿了我的衣襟，可我心里却快意得很。

我忍着呼吸间的疼痛，握住刀柄转动，生生将心脏从我的胸室之中剜出！

那一团血肉闪烁着符咒脱离我的身体，而我身子一轻，跃入了轮回之中。

回眸望去的最后一眼，我苍白着脸对姗姗来迟的戮川笑：“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我的身子如一片破碎的落叶飘落，而他只抓住了一片衣角。

“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