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隆暑雨水较往年稀少,越发燥热。
令仪双手捧着瓷盅,顶着高悬的日头回到寿安宫。
一脚刚迈进宫门槛,寿安宫总管常兴站在大殿外头的廊道冲她使眼色。
边用口型阻止她继续往里走,边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来到令仪跟前。
四周瞅了瞅,见这会儿没人,常总管压低声音提醒她。
“毓亲王一大早就过来请安了,这会儿还在殿中,你进去不太好,还是等人走了再过来伺候吧。”
温令仪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转身就走。
“令仪!”
惊喜的一声喊伴随匆忙的脚步声,令仪当即加快步伐。
花盆底踩在青砖砌成的宫道,发出咚咚的声响。
得亏在尚仪局待过几个月,这会儿捧着瓷盅疾行还能四平八稳。
但是走得再快也没用。
毓亲王人高腿长,很快就挡住了温令仪的去路。
“令仪,你跑什么,没听到本王在叫你吗?”
温令仪压下心中的无奈,退后一步蹲了蹲身。
“奴婢给毓亲王请安。”
慕容元毓伸出手拉她胳膊。
“不是跟你说过,以后见到我都不用多礼吗?”
“你去哪里了,我在皇祖母这里坐了一早上都没瞧见你。”
“还以为今日见不着了,正准备走你就出现了。”
说着说着,他又自己乐起来。
“由此可见,你我是有缘分的。”
温令仪自动过滤他的话。
手上捧着东西,挣扎弧度不敢太大。
挣了半天都没能挣开他的手,只得出声请毓亲王高抬贵手。
“您松开吧,奴婢手上还拿着太皇太后要用的冰豆花,撒了太皇太后吃什么呢?”
慕容元毓只顾着看她了,闻言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姑娘家的手臂。
虽然隔着衣服,但大庭广众也不好看,他赶紧松开。
“我听皇祖母夸赞过你做豆花的手艺极好。“
说话间隙头跟着低下来。
“闻着果然香得很,我不想走了,跟你一道进去跟皇祖母讨一碗。”
他忽然弯腰靠近,嘴里说着豆花,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脸瞧。
过于近的距离让令仪吓一大跳,往后退了两步,好巧不巧踩到了人。
道歉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尖锐的呵斥已落入耳中。
“大胆,哪个宫的这么没有规矩,万岁爷的脚都敢踩。”
温令仪已经转过身,听到这话更不敢抬头。
她低头垂眼,视线中是一双明黄色的龙纹皂靴,上边隐隐能看到花盆底印下的一圈灰,赫然就是她刚刚踩上去所留。
令仪心跳到嗓子眼。
弯膝跪下,以额触地告罪。
刘福康觑眼万岁爷,见他皱着眉,不打算说话的模样,只好他这个御前总管代劳。
“来人,将这个没有规矩、以下犯上的宫婢拖……”
“且慢。”
毓亲王见温令仪一直保持着那个趴跪的姿势,两条纤细的手臂贴着耳朵伸得直直的。
袖子因这个动作往上捋了几分,露出两节细细的腕子。
她手上还捧着瓷盅。
两只手都朝上,此时贴着青石板面的那一侧被地上细碎的石粒磨出来了血丝。
可想而知同样贴着地的额头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时值中午,日头**,青石板面热气腾腾。
温令仪趴着一动不动。
方才告罪之后便无声无息,连告饶都不曾。
不会中暑晕过去了吧?
毓亲王又担忧又愧疚,跟着跪下替她求情。
“皇上恕罪,方才是臣弟无状,本想跟她闹着玩玩,没想到会吓到人,她无心冒犯皇上,请皇兄网开一面,饶她一命吧。”
温令仪确实被热得脑袋昏昏沉沉。
听到毓亲王的话,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刘福康叫人的时候,她想着免不得要吃点苦头。
这会儿听毓亲王出声求情,若非不想再得个罪名,她很想将手上的豆花盖他头上。
他是怕她死的不够快吗?
堂堂亲王给一个宫女求情,让皇上怎么想?
是给她安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还是秽乱宫闱的罪名?
她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被毓亲王这样一个脑子直隆通一根筋到底,丝毫不带拐弯的人缠上。
温令仪的确猜中了皇帝的心思。
过来给皇祖母请安,生平头一次被人踩脚,慕容元策心情有点糟。
但为此要这个宫女一条命还不至于。
皇帝原本没有多生气,在见到元毓堂堂一个亲王先是跟宫女打闹,后又是跪地求情。
不免让他想起前些日子皇祖母还在烦心毓王府后院。
皇帝一时间火气就上来了。
“你是无状,身为亲王,跟一个宫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这么闲怎么连自己后院都管不好?皇祖母年事已高,你后院那些破事还总舞到她老人家跟前,这是你作为孙子的孝道?”
久居上位之人气势摆在那儿,平日说话间言语低一些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
这会儿语气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轻易就让人背脊覆上一层冷汗。
毓亲王被皇帝说得脸上臊得慌,偏偏他没有办法辩驳。
视线不由自主又落在温令仪趴在地上的纤瘦背脊上。
也不知令仪听到这些心里会怎么想。
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让皇兄免了令仪的责罚。
对啊,皇兄对皇祖母最孝顺,他求情不管用,搬出皇祖母一定没问题!
“臣弟知错,多谢皇上提点,以后臣弟定然会多花心思管理好自个儿后院,不会再让这些琐事扰了皇祖母的清净。”
继而话锋一转。
“皇兄您瞧,令仪手上还捧着给皇祖母做了一早上的冰豆花呢,是不是先让她起来?”
“大热天的,您也知道皇祖母她老人家就馋这一口,豆花不冰了皇祖母该不乐意用了。”
皇帝闻言终于去看跪在地上人,“你是寿安宫的人?”
温令仪心神定了定,规矩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是寿安宫的人。”
“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这次朕不予追究,你既是宫里人,就该守规矩,毓亲王规矩不好,别同他胡闹。”
“奴婢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教诲,日后定恪守规矩。”
毓亲王被损得有苦说不出。
他今日才知道皇上这么会损人。
那抹明黄身影走远,毓亲王赶紧去搀扶地上的人。
温令仪动作比他快,在他手伸过来之前,她已经从地上起来。
趴跪太久,猛一起身,人有些发晕。
毓亲王见状又要过来扶她,温令仪侧了侧身,再次避开他的手。
毓亲王手僵在半空,神情有些受伤。
“令仪,你是不是在怪我,我……”
“没有的事,王爷,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您要是为奴婢好,日后就当不认识奴婢吧,皇上的话您也听到了,我还要在宫里待半年,这半年我只想好好伺候太皇太后。”
站了会儿温令仪头晕症状减轻了许多,话说完屈膝行了一礼便要回寿安宫。
毓亲王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急道:“令仪,你别被皇上的话吓到,皇上是不太好说话,但他不是不讲理的人,不讲理也没关系,皇祖母的话皇兄会听,我去求皇祖母,求她把你赐给我。”
温令仪听得头嗡嗡响,有时候她真不知道怎么跟毓亲王沟通。
“我说过了,我不愿意,您不用在奴婢身上费功夫。”
她绕过他走了两步,又回头。
“我知道皇上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诛杀把持朝纲的奸臣,为包括温家在内的许许多多家族洗刷冤屈,皇上是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