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宁宜的夏天很热,高温炙烤下,树木都散发出一种混合清香,蝉声如沸。

附中作为省内重点,八月的第一天,高三生不出意料提前开学。

陆时宜作为半路进来的外校人,除了新同桌吴媛媛,和班里其他人再无交流。

晚自习前,她在教务办公室填完新入学的表格,领了一沓资料和卷子回班。

谁知途中和一***学生正面相撞。他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涌出教学楼,她只能穿梭其中逆行。

拥挤中,吴媛媛趴栏杆上喊,“马上报告厅要开年级大会,你放好东西快点来啊!”

上楼又下楼,赶到时人已经几乎坐满,吴媛媛留好了位置,在门口等着招呼她。

班级座位整体在后排。

空调刚打开没多久,又聚集这么多学生,粘稠的湿热感蔓延。

陆时宜取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心的汗,揉了揉被人群撞到的手肘,埋头写卷子。

“这会有什么好听的,来来**不就那些说辞吗?你真要坐这儿啊。”

来自不远处,有点熟悉的男声进入她的耳帘。

“不是吧你,老张约我们呢,咱鸽他不太好吧?”

陆时宜笔触一顿,稍稍用余光暼了一眼。

邻座两个人,近旁的那个没穿校服,懒洋洋地歪着,长腿都快伸到她边上了。

“他考上少年班了,现在随便浪,难道你也是?”声线清越紧劲,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

陆时宜愣了一下。

她强压下心跳,默不作声地微偏头,悄然抬眸去看。

男生侧脸棱角分明,鼻梁很挺,模样完美覆盖了她已经稍显残缺的记忆。

先讲话的那个男生讪笑一声:“也没差啊,明年夏天我比他还能浪。”

“少来。”周亦淮掀眼看他,“我要睡了,别烦。”

路扬不得趣,只好说:“得令!那我去前面找人打游戏去咯。”

或许是陆时宜目光停留太久,旁边人若有所感地眄过来一眼。

在触及他视线之前,她已经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窥探,把头埋低避开,装作在认真写题的样子。

身侧好久没动静,陆时宜憋了很久,终于又小心翼翼看过去。

男生脑袋朝另一侧无人处偏过,外套盖住身体,已经闭上了眼睛。礼堂驳杂的灯光投射下来,将他的下颌线勾勒得愈发流畅。

即便他已经闭眼,她也不敢肆意。

吐了口气,默念着要克制,她拾起笔继续刷题,却无法阻拦自己时不时跑偏的注意力。

最终她决定,做完一道题,就解放自己往旁边看两眼。这个计划执行起来很顺利。

年级组的老师在台上唾沫横飞,花了好长时间耳提面命,讲升入高三的注意事项。而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解析几何的答案不可能这么奇怪。她扯过草稿本验算,却一直没找到错误,只能皱眉重复检查。

也不知过了多久。

“还没发现啊?”

陆时宜讷了一下,然后偏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挑了挑眉,语气很淡地提示:“倒数第五行。”

她抿了抿唇,憋着口气将视线挪回题上。

“谢谢。”

声若蚊蝇,脸泛着红,既是被自己蠢到的羞,又是在他面前丢人的耻。

她很懊恼。

对方也没再同她讲什么。

混乱的思绪难以理清脉络,捏着卷子边角的手无意识张合,她想——他果然不记得她了。

突然,厅里的灯全部熄灭,黑暗如潮水一波又一波涌来。

会场突然杂乱起来,伴随着女生的惊叫和台上老师的安抚。保险丝烧断,年级大会暂停,各班有序回去上晚自习。

有序是做不到有序的。走道并不算宽,借着外面那点光,人群拥挤混乱地往外涌。

陆时宜攥着笔的指尖贲到泛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人在暗处也是能拥有微弱视力的,可她的眼前只有无止境的漆黑。

这是夜盲症的世界。

很久之后,厅内逐渐听不见动静,陆时宜才扶住前面的椅背,慢慢站起来,准备在狭窄的过道中穿行。

然而出师不利,才迈出了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下趔趄,差点顺势跪下,幸好扶得够紧。

手上没拿稳,卷子落了地。

她没想到还有人。

而这个人……

窸窣声音传来,他似乎捡起了她的东西,声音略低:“需要帮忙吗?”

她迟疑地没有立刻回答。

但下一秒,他又问:“我抓着你,可以吗?”

陆时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抓的。她的手臂的确是被攥着,只是感受不到丝毫来自人身体上的热意。

“台阶。”他提醒。

他走得很慢,陆时宜小心翼翼地跨过台阶。

座位本来就在后排,没走多远就到后门出口了。

出去走廊就有了灯,男生松了手。

一有光,她就找到了之前困惑的答案。

男生把外套袖子扯了出来,整只手缩了进去。

然后隔着他的衣物,抓住她因穿短袖露在外面的胳膊。

没有半分皮肤接触,就这样领着她离开。

这种分寸感。

根本不会让人多想一点。

陆时宜睫毛颤了颤,没敢抬头看他,小声说:“谢谢。”

不管是现在,还是两年前,都谢谢你。

他随意嗯了一声,将卷子交还给她后,迈步从走廊出去了。

刚来附中第一天,她还没摸清教学楼和报告厅的相对位置。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

外面路灯倾洒着明黄色的暖意,月光朗照,在黑夜中为那个背影添了滤镜。

身姿颀长,肩线被衣料流畅地勾勒出来。

其他同学这时候估计已经全部回到教室了,校道上再没有人。

他腿长,基本走一步,她要花两步距离去跟紧。到最后,她只好小跑着了。

从报告厅到教学楼得绕过一个荷花池塘,也叫未名湾。

她今天听同桌吴媛媛说,在学校里,未名湾流传着一些恐怖传闻。

池塘里应当是养了黑天鹅,她经过时,不知道怎么,突然有叫声,吓得她一愣,不自觉抖了抖。

再一回神,前面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抿了抿唇,没办法,只好闷着头往前走。

却不想,绕过未名湾,在路边供学生休息的长椅上,看到男生闲闲坐着。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无端紧张。

路灯在十米开外,朦朦胧胧地衬着夏夜的细小尘埃。

他轮廓有些模糊,高大背脊微微勾着,长腿伸展开,慢条斯理地抬头。

背着光,于某个角度,发丝间像是藏着星星点点的萤火。

只需要一个双眸上扬的时间,心跳就失窃。

注意到追上来的人步伐倏地顿住,周亦淮终于散漫起身。

但没说话,也没看她一眼,掉头就继续走。

所以他刚才为什么停下来坐这儿。

她不敢多想。

光晕下两个人的倒影始终隔着段距离,一前一后。

很快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教学区。

陆时宜所在的十八班在四楼,而且距南边楼梯口最近,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所以每上一层楼都抱了一丝警戒。

不成想,一直到了四楼,他都没有停下,仍然上行。

而这栋教学楼只有五层。

陆时宜脚步一顿,明白不能继续跟上去了。

彼时,吴媛媛从拐角处蹿出来,看到她全须全尾的,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说:“我刚准备折回去找你呢!对不起啊,走太急了,忘了你还不太熟悉路。”

“没事。”陆时宜最后偏头往上看了一眼,然后对她说:“我跟着一个男生回来的。”

吴媛媛显然也看见了,但不太在意,“哦。你说周亦淮啊。”

周yihuai?

她一边领着陆时宜往班级走,一边解释:“他啊,支配着我们整个高中学习生涯。”

“啊?”

吴媛媛看她这副愣住的样子,忍住想捏她脸的冲动,笑出声:“那你是没见过,十次联考,他十次考第一的样子。喏,期末排名还在一楼北边挂着呢。不过你既然加入附中了,以后咱们就共同承担痛苦了。”

“……他这么厉害。”

从前她想,只要进了附中就可以。没想到还是不够。

“可不是嘛。他在十九班,五楼只有一个班,就是他们竞赛班,你看,这待遇多特殊。”吴媛媛说,“他们班本来人数就少,高二下学期保送了一批,出国了一批,提前高考上少年班又走了一批,现在都不知道还剩几个人。”

“而周亦淮,”吴媛媛笃定泰山地说,“他放在那群卷王中也很可怕。”

今天开学第一天,班级并不安静,反而同学们在热火朝天地聊着。

吴媛媛进了后门,拉着她到座位坐下,掰着手指继续说,“更何况,大家都看脸嘛。咱们这儿,至少有一半女生喜欢他,但从来也没见他跟哪个女孩子走多近。”

陆时宜心里有些发闷,但也没什么其他心思。

这太正常了。

也正因为这样,她没敢问吴媛媛,他名字到底怎么写。

她会很容易就暴露她是那百分之五十。多少有点痴心妄想。

“你也是吗?”她问吴媛媛。

这个问题不带任何试探,只是好奇。

她看过来的眼睛像是在清水里泡过一般,纯澈得很。

吴媛媛实在没忍住,出其不意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先感叹了一句好软,然后说:“不好意思啊,我是那另外一半。”

这样啊。

“你知道为什么吗?”吴媛媛问。

陆时宜很诚恳地摇头,“为什么?”

“虽然周亦淮也不错,但我的心全给了我的第一任同桌。”吴媛媛嘿嘿一笑。

陆时宜想了想,“贺迟晏吗?”

谁知她刚说出这个名字,吴媛媛近乎喜极而泣地惊叹:“你竟然知道!”

“我看过《重返十七岁》这个综艺。”她说。

这档明星校园体验式励志真人秀,选了宁宜附中作为录制点。

吴媛媛高一时所在的班级,恰好有贺迟晏这位大明星参与拍摄。

“我都跟我哥坐过同桌了,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上别人。”她托着腮长叹,“什么时候能结束高考?好想去看演唱会。”

有了偶像拉近距离,吴媛媛又很热情地给她介绍附中的其他事。到第二节晚修,她才得了空继续写题。

边写边想一些事。

陆时宜在原来的学校也名列前茅。

附中安棠分校,虽然挂了附中的名头,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普通县中。以前同学开玩笑,说是附二中,叫着叫着也就成了二中。

二中的第一名,高三时可以进附中就读,算是个奖励政策。

陆时宜就是这样进附中的。

她不知道自己和新同学比起来,水平到底怎么样。但据往届的学长学姐说,二中第一,在这儿不过中下等。少有例外。

其实本来并不那么紧张,只是在得知他的情况以后,不由自主。

太优秀了。

她小声叹了口气,注意力集中放在题上。

暑假补课期间的晚修只有两节。两节课一下,吴媛媛拉着她回了寝室。

附中住校生很少,能考进来的,大多都是主城区的学生。剩下的从县城考上来的,要么住宿,要么在附近租房子。

吴媛媛是高三才选择住宿的,理由很简单:“我真怕我压力太大跟我妈吵崩了,还不如住校。”

陆时宜跟着她领了钥匙上楼。

“咱们还有一位室友,是文科实验班的。”吴媛媛开了门,给她介绍,“舒佳。”

舒佳已经在里面了,是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友好地打完招呼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盯着陆时宜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吗?”陆时宜疑惑。

舒佳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佳佳吗?”

她愣了一下。

吴媛媛也不明所以,“你才是佳佳啊,怎么她也是佳佳?”

“不是,”舒佳转头又问陆时宜,“你是不是安棠县人?”

她点头肯定,说:“我小名是叫佳佳。”但基本只有长辈会这样喊。

舒佳顿时兴奋了,抓着她的手臂激动道:“太有缘了!你还记得吗?我们高一时,社会实践到安棠,去的是你家!”

怎么可能不记得。

吴媛媛摸不着头脑,“我怎么既明白,又不太明白?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舒佳解释了一通。